如果是其他人來找自己說這些話，奈薇兒肯定二話不說就讓他滾蛋了，但，此刻坐在她面前的人卻是聖夏莉雅，一個並沒有懷著其他復雜念頭、只是單純的想要成為一個好姐姐的少女。
奈薇兒仔細端詳著對方的臉龐，可以看出她雖然極力維持表面的鎮定，但實際上眼眸中時而掠過的不安神色以及不斷吞咽的喉嚨早就暴露了內心的緊張，這模樣倒是忽然讓女伯爵回憶起自己初次遇見蕾蒂西亞的那個下雨天，看見小小的女孩瑟縮在稀疏的枯枝下，也是用這樣的表情看著自己，仿佛不曾意識到她將在未來的漫長歲月中與眼前這個陌生的女人結下最深厚的羈絆，用死亡也無法分離的情感。
過去那場雨一直下到了現在，以至于奈薇兒仍時常感覺到雨點打濕自己的裙角時那種冰冷的觸感、嗅到嘩啦嘩啦的雨幕中那股潮濕泥濘的雨水氣息……想到這里，她的神色略微緩和下來，看向聖夏莉雅的目光中也多出了幾分柔和。
「你應該知道，這是沒有意義的。」她不得不提醒眼前的少女︰「無論你和她的關系變得多麼親密，一次輪回後，她便會將所有關于你的事情忘得干干淨淨，除非你讓她喝下自己的血液。但我想，你應該不會願意做那樣的事情吧？」
因為那樣做，只會讓蕾蒂西亞的詛咒變得更加嚴重，可不是一個好姐姐應該做的事。
聖夏莉雅听到這里，陷入沉默，仿佛無言以對。
奈薇兒的話確實說中了關鍵之處，如果所有記憶都會在輪回中不斷重置，那麼伴隨記憶而誕生的情感︰喜悅的或悲傷的、憂郁的或開朗的、憧憬的或絕望的……是否都只有虛假的意義呢？而虛假的情感，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嗎？
在蕾蒂西亞的世界中，只有奈薇兒一個人不是虛假的，其余的人，即便是最近這段時間玩得要好的梅蒂恩和謝米，也只是無盡歲月中所填充的短暫空白，很快就會恢復原狀。她原本就生活在一個虛假的世界中，所以需要的是真實，而非更多的虛假。
但是。
「但是，」聖夏莉雅輕聲道，緩慢慎重的語調既像是在回答奈薇兒的問題，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短暫的真實，莫非一定沒有意義嗎？就算蕾蒂西亞失去了記憶，那些情感就一定消失了嗎？我想應該還存在吧，哪怕不是存在于蕾蒂西亞的心里，至少也存在于某個人的心里。就像梅蒂恩，她會因為蕾蒂西亞忘記了自己，便也選擇忘記那些和蕾蒂西亞有關的記憶嗎？我想不會的，恰恰相反，她會更加珍惜才對，我也是。」
她悄悄攥緊手掌，放在胸口，一字一句道︰「我也會珍惜的。」
奈薇兒拿起茶匙，漫不經心地攪動著杯中的紅茶，看似隨意地問道︰「听起來這有些自私——給予一個少女短暫的快樂，然後又讓她被迫失去這種快樂，這麼做僅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願望嗎，聖夏莉雅小姐？」
「我並沒有那麼想，奈薇兒小姐。」聖夏莉雅很認真地說道︰「就算是短暫的快樂，很快就會遺忘，至少在蕾蒂西亞擁有記憶的時間里，它是真實無虛的，因此，我只是想讓她體會到那種真實的快樂而已。我想，這就是作為姐姐的我應該做的事情。」
也必須去做。
奈薇兒的動作緩緩停了下來，她安靜地注視著少女那雙清澈如鏡、毫無瑕疵的眼眸，半晌後忽然輕嘆一聲︰「你的堅持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聖夏莉雅小姐。我很想知道你的這種責任感究竟從何而來，僅僅是基于名義上的姐妹關系嗎？」
她的這個問題讓聖夏莉雅怔了一下，隨即腦海中又浮現出那一晚篝火燃燒、炎蝶飛旋的場景，在漫天飄灑的星火塵屑中，有個人曾對她說︰「你以前一定是個很好的姐姐。」從那天開始，就像是為了回應她的期待，聖夏莉雅開始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是否都能符合作為「好姐姐」的標準。她失去了記憶，沒有經驗，所以一切都只能從頭學起，像笨拙地安慰奧薇拉、耐心地勸導依耶塔、或者督促梅蒂恩去做功課、制止愛麗絲天馬行空的惡作劇等，都是她為此而做的努力。
盡管沒人要求她這麼做，但後來大家都習慣了她這麼做；盡管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她能成功，但聖夏莉雅卻堅信自己一定能夠成功。因為有人說過，她以前一定是個很好的姐姐。
如果以前是，那麼現在也會是；如果現在是，那麼將來肯定也是。這個道理就像奧薇拉願意和自己的姐姐傾述心事、依耶塔喜歡和自己的姐姐談天說地、愛麗絲會在聖夏莉雅的勸說下放棄那些天馬行空的念頭……般理所當然。
「我想這麼做。」聖夏莉雅說道︰「只是想這麼做而已。」
這似乎是個莫名其妙的回答，但神奇的是奈薇兒居然听懂了，于是她微微一笑︰「好吧，你說服我了，聖夏莉雅小姐，其實我也很喜歡那孩子能夠活得更快樂些，而顯然，總是與我這種上了年紀的老年人待在一起，對孩子的身心成長並無益處。所以我這里有一件和蕾蒂西亞相關的事情，或許需要你的幫助，不知道你最近有沒有空閑呢？」
成功了。
聖夏莉雅內心悄然松了一口氣，胸前緊攥的手掌緩緩放松，她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終于又平穩下來，于是輕輕地點了點頭︰「恩。」
「那就好。」
奈薇兒笑著合上原本攤開在大腿上的那本書，然後遞給了聖夏莉雅。後者接過去，看了一眼，描繪著天空、大地、青草與手繪的孩童玩耍場景的彩色封皮上，用可愛俏皮的字體熨燙出了這本書的名字︰《安徒生童話》。
作者那一欄自然寫的是安徒生，而出版社則是……北方教團出版社。
如果林格在這里自然知道，所謂的北方教團指的應該是總部位于大陸極北，丹達尼斯共和國的「長雪之城」格蘭瑟爾的初始教派，亦是教團聯合的成員之一，在文化與教育領域頗有影響力，其信徒也多是教師、學生或作家等高級知識分子。
但聖夏莉雅不知道這些，所以在她的眼中，這只是一本普通的童話書而已，翻開目錄看一眼，各篇文章的標題也很有童話風格︰《森林中的糖果屋》、《萵苣姑娘》、《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海的女兒》等。
所以，女伯爵閣下給自己一本童話書的目的是……用這個哄蕾蒂西亞睡覺嗎？
聖夏莉雅疑惑地看著奈薇兒，後者的嘴角緩緩上翹，勾勒出一絲微妙的笑容︰「其實很簡單，並不是太難的事情，聖夏莉雅小姐，我只是希望你能給蕾蒂西亞上課而已。」
「上課？」
「沒錯，上課。」
「……」
聖夏莉雅，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