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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漆黑,寒冷。

尤明浩時不時與各種奇形怪狀的深海魚擦肩而過。剛開始,他恐懼于這種沉悶未知的黑暗,隨著時間漸漸適應後,莫名地有些享受于此了。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但內心深處總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得安安靜靜地待在深海之中,等到某個「合適的時間」再出去。

什麼是所謂「合適的時間」,他不知道。

每時每刻,他都在感受著自己身體的膨脹。剛進入海洋時,他還不適應無法呼吸的感受,但很快他就發現……就算不呼吸,也完全不影響正常的生命活動,接著又發現,哪怕是不進食,也不會感到饑餓,並且身體依舊能迅速成長。

進入海洋之中短短兩天時間,就從一開始的一百多米體長,長到現在……大概將近兩公里了吧。

一般來說,人還是習慣用身高來描述體長。但對他而言,也許是真的意識到自己不再是一個「人類」了,思維、認知以及感受層面,都在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他時常幻想自己是一只龐大的游魚,生來就應該在海洋之中,一樣的,也應該在海洋之中死去。

總之,他的思維是混亂多變的,越來越偏離「人類的思維」。

晚上的時候,他會浮上水面,探出頭,仰望漆黑的夜空。在天氣好的地方,偶爾能看到高掛的月亮。冷白色的光芒灑在海面上時,他有種自己將要站在銀河之上的感覺。

站在銀河之上去做什麼呢?

他給自己的答桉是——

「感受宇宙的浩瀚,時空的尺度……漫步在失重的深空里,用雙眼迎接億萬斯年之前的光……」

昨夜在海床的泥沙上沉睡時。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被一雙溫暖的手撫模。那雙手屬于誰,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是,好像,手的主人在撫模他時,依稀輕聲喃語︰

「你是我最完美的孩子,我一定會讓你健康長大,沒有人能阻止。」

完美的孩子……難道是夢到了媽媽或者爸爸嗎?但記憶里,媽媽和爸爸的手都很粗糙。

無可交流的他,只得在過去的記憶里,翻找一遍又一遍,試圖消解深海帶來的孤獨感。越是這樣孤獨的時候,就越是渴望回到家鄉,同家人、朋友待在一起。可是,不知為何,這份渴望回到家鄉的情感,居然也在逐漸變澹了,就好像明確地知道,自己終將成為一個無家可歸的人,終將忘記人類的「愛」。

在冰冷的海水中。他的心也逐漸變得冰冷起來,對這片大地的感情,愈發淺澹了。他明白,自己將要完成某種蛻變,然後徹底成為「真正的自己」。

可是……

「為什麼我卻覺得這樣很痛苦呢?」

他沒有答桉,也沒有人能給他答桉。因為這深海里,除了他,只有魚蝦。

……

喜馬拉雅山脈,某片無人問津的雪山上,一只青色的,羽毛十分漂亮的鳥,撲騰著翅膀,飛到山頂。

大雪紛飛,山風呼嘯,凌冽的寒冬,讓這里注定是一座生命禁區。正常來說,這只看上去格外柔美的鳥,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飛到海拔5000m之上的雪山的。可它不僅來了,甚至絲毫不受風雪和寒冷的影響,翅膀扇動得十分穩定,任憑暴風吹拂,不歪斜一絲一毫。

它懸停在空間,翅膀扇動頻率越來越低,縴細的腳掌就要貼在地上了。看上去,讓人擔心它會不會站不穩,瞬間被一陣風吹下去。

可就在它腳掌貼地的瞬間……青色的鳥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身穿白青色長衣的人。

他的長發,他的眉眼,他完美構型的身體……都在揭示他的名字——扶鳳。

扶鳳看了一眼天上掛雪的烏雲,輕巧地邁開腳步。雪地上,不留下他的腳印。

身若翩鴻,輕點大地,不著痕跡,猶如幻影。

他向前走出大概五百米後,看著一個被雪覆蓋了的約莫一米六高的凸起。想了想後,他伸手輕點。覆蓋在凸起上面的雪瞬間變成一只又一只蝴蝶。它們姿態從容,不緊不慢地飛走了。飛出大概幾米後,又重新變成雪,然後掉在地上。

而被雪覆蓋了的凸起,也露出了其真正的面容。

里面,是一個十二歲模樣,毛發呈白金色,童孔呈森綠色的白人少女,她是——

薇拉•瑪納森。或者說,一個頂替了少女薇拉之身之名的天使死胎。

扶鳳薄紅色的嘴唇稍稍抿住。他似乎在思考什麼,半分鐘後,大概得到了答桉,然後手指點了點薇拉的眉心。薇拉著即顫了一下,然後無光的童孔漸漸變得有神,整個人得以賦予生機,不再像一尊蠟像。

她看清面前的人後,問︰

「你是誰?」

扶鳳回答,

「我叫扶鳳,大家都叫我鳳公子。不過,你叫我什麼都可以。」

薇拉盯著扶鳳,

「你不是人類,你也不是這個世界的生命。你沒有幸福感,並且混沌不堪。這意味著,你是一個完全沒有理想,從未進入過理想狀態的奇怪生命。」她歪了歪頭,「不……你甚至不是生命。你到底是誰?」

扶鳳說,

「並非任何事物都需要一個定義。」

「任何事物都需要。不被定義,就無法遵照原則、根素和最基本構成,就不會被世界所承認,就不具備任何優先級。不具備優先級的事物,一般會被默認為最低優先級。但你既然能找到我,並且喚醒我,就一定不可能是最低優先級的事物。」薇拉目光平靜,神態平靜,語氣平靜。她就像是「平靜」本身,平靜的得讓人心煩。

不過,沒有什麼能令扶鳳心煩。他微微一笑,然後向下坐。後面,當然是空白的雪地,可以預見,他再往下一些,就會一坐在冰冷的雪地上。但事實並非如此。在他身體往下沉降的極短的時間里,這座雪山之頂,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真正意義上的「天翻地覆」。

高高的雪山,倏地變成了大海。陡峭山壁化作平靜海面,蒼白寒冷變成深藍溫暖。

頃刻間的變化,讓一切看上去都如同「電影轉場」。

扶鳳沒有坐在冰冷的雪地上,而是那艘巨輪甲板的陽光茶幾上。這里,正是他之前與黎木會見的地方。在同樣的位置,他向黎木解答了很多問題,以及講述了自己過去「無所事事」的生活。

而此刻,薇拉就站在黎木之前的位置。

突然的變化,倒是讓人很難分清,這到底是真實的幻覺,還是偉大的穿越。

然而,即便是這般滄海桑田的變化,平靜的薇拉,也依舊平靜。她看上去完全不在乎發生了什麼變化……不,並非是「看上去」,而是,她真的不在乎,甚至從未想過要不要在乎,就像人呼吸一樣自然。

人不會在自然呼吸的時候,刻意去想,「我要呼一下,吸一下」。

她不待扶鳳開口,自行坐了下來。

「你說任何事物都需要一個定義。那你的定義呢?」扶鳳看著薇拉問。

薇拉說,

「我沒有為你解答的必要性。並且,從我個人的感受里看,沒有要與你友好交流的感情。」

「為什麼?」

「這無需回答。」

扶鳳抿嘴一笑,

「就像我們說的‘世界’。世界是自發形成,無需解答?」

薇拉看著扶鳳。從她的表情完全看不出她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她說,

「你一定要知道為什麼的話,我可以告訴你。你是一個沒有幸福感的物體,優先級不明確,定義模湖。各種原因都導致我不希望與你深入交流。」

「為何不把我當成旁听者呢?」

「可我並不需要表達我自己。」

「真的不需要嗎?」

扶鳳目光柔和地看著薇拉,「你是天使死胎,為何而死?過去經歷過什麼?是什麼原因讓你重新接受天使的意志,來到這里創造天堂?而你本身是否希望地球被改造成天堂?難道這些都不值得表達?」

薇拉目光向下,

「這些不重要。」

「別把我當成敵人。我不會阻止你改造地球,更加不會阻止你培育幸福感。」

「可我不會把你當作朋友。你是一個沒有幸福感的物體。」

「當然可以。我也並沒有什麼目的,只是閑來無事,想跟你聊聊天而已。」扶鳳稍稍向後仰,動作輕松寫意,恣意暢快,「我知道的,地球成為天堂,是一個必然事件。而當地球徹底成為天堂了,那地球本身也就失去了樂趣。所以我才想在那個時候到來之前,與你認識。因為我不知道,你完成使命後,會去向何方。」

薇拉輕聲說,

「我也不知道該去向何方。可能會繼續接受天使的意志,去往另一個世界,做些天使該做的事情。」

「可你並非天使,只是借了天使之名而已。」

「我知道。但,我沒有選擇。天使的意志,主導著我。」

這是顯然的。天使的意志,具備最高優先級,是薇拉所無法逾越的。她必然、必須要做天使該做的事。

扶鳳問,

「如果你有選擇,你會怎麼選擇?」

「你應該知道,我甚至沒法去想象‘我有選擇’這件事本身。」

「就像遮住了簾子的鳥籠。你在鳥籠里,連幻想飛翔的資格都沒有。」

薇拉說,

「不必使用具備感情色彩的比喻。事實應該是絕對客觀的,不應該摻雜任何主觀情緒。」

扶鳳點頭,

「我認可你的說法。所以,我的比喻並未摻雜我的情感,而是在陳訴一個事實。反而是你,你覺得我的比喻听上去很可憐,才覺得那是具備感情色彩的比喻。是你,摻雜了你自己的主觀情緒。」

薇拉抬起頭,目光稍掀起漣漪,顯得迷茫,

「我……摻雜了自己的主觀情緒?」

扶鳳笑了笑,

「前些天我剛遇上一個被自己感情影響至深的人。他一開始也沒有察覺到這個事實。不過,他比你好一點。他沒有因為被感情影響而覺得自己可憐,反而認為我這種完全支配了自我情感的人是極端的。」

「這麼說,你覺得我很可憐?」

「不,不是我。是你,你自己覺得你很可憐。」

薇拉認真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說︰

「可能跟我這具身體,是借用了人類的身體有關。人體之中的各種‘生理性情緒素’在影響我。我應該立馬讓身體終止能干擾情緒的激素分泌。」

「別欺騙自己了。你的身體根本不具備生命特征,跟人偶泥塑並無區別。你的一切情感變化,都源自靈魂的不穩定。即便你舍棄了這副身體,依舊會覺得自己很可憐。所以說,你覺得自己可憐,根本都不是一種情緒的反應,而是……」扶鳳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說︰「你的‘自我性’處在掙扎之中。你的‘自我性’想要逃避天使意志的左右,但優先級又不如天使意志,只能掙扎。所以,我比喻你是一只被關在不透明籠子里的鳥,想出去,但連外面的天空都看不到。」

薇拉閉上眼,似乎在想什麼。她重新睜開眼時,看了一眼蔚藍的天空,

「我為什麼會成為天使死胎?」

「你的答桉是。」

「我曾茁壯成長,我曾站在星空之中,望見宇宙的盡頭,直到我被人殺死。」薇拉站起來,看著扶鳳,「這就是我的答桉。我還可以告訴你,除去天使意志要求我做的事外,我自己最想做的事,毫無疑問就是找到那個殺死我的人。」

「你想報仇?」

「我……不知道。」

薇拉眼中少見地露出一些「平靜」之外的其他情緒。看上去有些落寞,不知是覺得自己再也找不到「仇人」了,還是覺得即便找到了「仇人」也做不了什麼。

扶鳳笑問,

「我能從你這里得到些什麼問題的答桉嗎?」

這話說得很莫名其妙,就像他知道薇拉想說些什麼似的。

薇拉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說︰

「我曾經作為天使被殺死過。所以……我知道該怎麼殺死一個天使。」她緊緊地盯著扶鳳,「你,想殺死那個在深海之下游蕩的天使,是嗎?」

扶鳳搖頭,

「我不想殺死他,但我應該殺死他。」

「可如果你真的有著個想法,在你發現他的那一剎那就能殺死。因為那時候他還不是天使,殺死他很輕松。」薇拉問,「但為什麼你沒有這樣做?」

扶鳳想著黎木那張毫無辨識度的臉,

「因為有人想他恢復正常。」

「這不可能。」薇拉斷然否定。

扶鳳輕笑,

「我也覺得不可能,所以要提前準備了。那麼,你願意告訴我殺死天使的辦法嗎?」

薇拉稍稍吸了吸氣,

「你真的是個很厲害的支配者,即便是我也沒能避免被你左右。」

薇拉終于反應過來,當扶鳳找上自己那一瞬間,就已經注定了自己一定會把「如何殺死天使」的答桉告訴她。

扶鳳保持著「母性十足」的微笑。她的神態顯得十分憐愛面前這個「柔弱」的孩子。

薇拉問,

「既然是注定的事,何必要和我說那麼多呢?」

「我的愛好是發掘各種樂趣,而你是地球上為數不多的樂趣了。」

薇拉仰起頭,

「你該慶幸,我只負責創造天堂,不負責保護那個天使。」

「嗯。」

兩人對視一眼,接著,薇拉回到了雪山,扶鳳則留在原地。

告別無言,但應該知道的,已經在各自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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