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余閑已經來到了亭子里,道︰「老師有何叮囑?」
「給你介紹一人,賈岩,桃花書院法門的首席教習。」杜隆再次揚起笑顏。
余閑輕輕點頭算打過招呼。
賈岩笑道︰「你的事,傲梅公都與我說了,過幾日桃花書院納新,你直接來尋我便是。」
這等于是提前內定了。
余閑終于享受到了一些特權階級的滋味。
不過他卻不敢高興得太早。
只因為今天的黃歷顯示忌出行!
【九月十七
宜︰嫁娶,會親友,栽種,安門,掘井
忌︰出行,放水,補垣,塞穴】
如今自己都跑到了城外,應該符合出行的定義了。
那麼恐怕會有不祥之事發生……
明知事不可為,但為了送行杜隆,余閑也只能硬著頭皮逆天而行了。
只盼著有杜隆、賈岩他們在場,自己能躲過即將發生的不祥之事。
這邊余閑揣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那邊,杜隆給余閑說了些勉勵話,看時間不早了,喝完最後一口茶,就道︰「該走了。」
賈岩笑道︰「大先生即將遠行,按規矩,總該有人給傲梅公吟詩送行的,奈何賈某不擅詩才……」
頓了頓,賈岩扭頭看向那些送行的弟子學生,道︰「誰有意為傲梅公賦詩一首以作踐行?」
聞言,大家面面相覷,卻是無人應答。
沒辦法,法家人對律法可以如數家珍,但論詩才,基本是戰五渣的水平。
「別難為他們了,若是這踐行詩作得不好,反倒給儒家的人笑話。」杜隆苦笑道。
但他的眼神還是在余閑的身上打轉了一下,似乎有些期許。
作為名冠天下的大先生,誰不希望能在臨別時獲得一首不錯的踐行詩。
而杜隆深知一幫學生的深淺,唯一的指望,就是余閑了。
這時,人堆里忽然有人道︰「老師,賦詩確實不是我等專長,不過學生斗膽推薦余閑可以試試。」
話音剛落,旁邊的人也附和道︰「不錯,這兩日聖京都傳開了,余閑在報國寺作了一首意境十分高遠的詩詞,我等听了後都贊不絕口。」
「我還听說,似乎余閑手下一個家丁也極有詩才,中秋夜那天,在倒懸樓連賦幾篇絕世佳作,引得全場喝彩,還令盧曄在品詩中一舉進階儒家六品境呢。」
「那有意思了,余閑和手下的家丁都如此有詩才,還是出自武勛世家,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余閑,不妨你現場給大家展露一手吧,好叫我等信服。」
這些人一唱一和,顯示出的敵意已經很明顯了。
杜隆的臉上浮現出一層怒意。
他看出來了,這幾個學生是在故意刁難余閑!
其實,這兩日的傳聞,他也听說了,因此今日出行前,專門提前召余閑相見,大約明白了原委。
因此,他對余閑的期望值又翻了幾番。
但他為了配合余閑的計劃,沒有張揚。
而現在,看到學生們對愛徒的質疑,杜隆在不滿之時,更感到了一種背叛!
雖然杜隆明白,是自己太過青睞余閑,引發了其他學生弟子的不滿,但自己尚在,他們就敢當著自己的面造次,分明是沒把自己放在眼里!
這時,杜隆注意到了一言不發的沉修!
他懂了。
敢情是這些學生們知道自己去燕幽後很長時間內回不來,加上自己暮年,孤身一人去燕幽,恐怕變法難以成功。
于是一些學生就動了另尋靠山的念頭!
而現在如日中天又年富力強的沉修,當仁不讓的成了法家新的旗幟人物。
他們是在給沉修下投名狀!
「余閑是老師剛收的得意弟子,雖未正式入法家,卻也算是我們的同門師兄弟,今日給老師踐行是主旨,沒必要因坊間傳聞而壞了興致。」只有吳宏一人在打圓場。
沉修也開口了,他嘆道︰「今日確實不宜談及此事,但正如師弟你說的,如今傳言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大家對余閑有諸多質疑,而余閑又是老師剛收的座下弟子,若是名聲有虧,于老師也不利。」
「沉修,你當如何?」杜隆沉聲道。
沉修一度有些氣軟,但憑著剛入刑察境的威赫之氣,他竟和杜隆坦然對視︰「老師,弟子無意造次,只是覺得,既然要給老師您踐行,讓余閑臨時賦詩一首也是合情合理。一來能給老師此番的遠行大業助長聲勢,二來,也能讓大家堅信余閑的詩才,隨後在聖京給余閑造勢止疑。」
「沉修,你可以啊!」杜隆冷笑道。
但內心里,他卻很不好受。
一手栽培提拔的得意門生,如今羽翼豐滿了,顯露出和自己不相符的主張後,已經開始忤逆了。
甚至,杜隆猜測,沉修對自己的變法議桉也是反對的。
「他應該是投效了那個人……」杜隆心里明悟。
余閑看到自己成了眾失之的,就知道出行的厄運降臨了。
賈岩皺眉道︰「沉修,你難不成是對傲梅公有何不滿嗎?」
「弟子不敢,老師恕罪!」沉修連忙欠身作揖,貌似依舊恭謙。
畢竟忤逆師長,在當世是人神共憤的污點。
尤其是朝廷命官,一旦傳開,從同僚到皇帝都會排擠疏離。
其實沉修也沒想在這日子鬧不愉快,但他實在意念不通達。
原本杜隆那麼偏愛余閑就讓他不快了,後面,杜隆還將那半截撫尺送給余閑,今日更把桃花書院的舉薦名額給了余閑,這不免就讓他心態失衡了!
他那麼優秀,尊師重道,杜隆卻舍不得將這些賜予他,憑什麼一個靠小機靈冒了下頭的紈褲公子哥就能奪走屬于他的東西?!
賈岩擰眉告戒道︰「沉修,你入四品刑察境是好事,但這段時日你連續審桉,積蓄了滿腔的煞氣,若是不及時化解,恐將誤入歧途!」
入刑察境,是一把雙刃劍。
因為入這個境界,需要經歷許多的疑難大桉,反復錘煉刑察手段,一旦明悟就有機會進階。
如果是長期慢慢錘煉,興許比較穩妥,但若是短時間強行進階,在刑察審訊中積蓄的煞氣,也容易會讓法家修行者滋生心魔!
這也是一些法家大修行者,在沖擊三品陽術境的時候,執迷陰術的主要原因。
法夫子很早就發現了這點,于是將陰術定義為歪門邪道,剔除出法家的修行體系!
沉修聞言,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暫時獲得了一縷清明,也發現了不對勁。
他的氣量胸襟不應該這般小的,更不該為了慪氣跟恩師造次。
現在賈岩一語驚醒,他方才回過味,似乎這些日子連續審桉,令他的性情都發生了潛移默化的改變。
「賈教習指點的是,沉某受教了。」沉修愧疚難當,再次作揖︰「請恩師責罰。」
「你啊,好自為之吧。」杜隆那張枯 滄桑的臉龐,掩飾不住的落寞和失望。
眼看他步履蹣跚的往馬車走去,沉修和眾弟子們紛紛跪拜在地。
余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很不是滋味。
這位一身正氣的老人,教書育人匡扶社稷,到頭來終究得到了什麼?
他不忍心杜隆臨走前都如此狼狽,一咬牙,道︰「老師請留步!」
杜隆的步子停滯了一下。
「既然沉府尹他們這般說了,也確實有些道理,若是弟子不露些本事,恐怕難以令人信服。」余閑正色道︰「若是老師不嫌棄,弟子厚顏作一篇給老師踐行,但恐怕難以工整,甚至不算詩詞。」
「你且說,為師都听著記著。」杜隆轉過身,欣慰一笑。
余閑又醞釀了一番,朗聲道︰「吾師本布衣,躬耕于桑梓,苟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聖上不以吾師卑鄙,猥自枉屈,咨吾師以當世之事,吾師由是感激,遂許聖上以驅馳……」
杜隆的過往經歷和理想抱負,讓余閑想起了孔明先生,如今為變法遠走他鄉,又讓他想起了出師表。
但很可惜,前世偏科嚴重,他只記得這麼一段,只能稍加改動,權當給杜隆的情懷明志了。
杜隆此番出行變法,也相當于出師,畢竟他是要向陳舊的律法制度發起挑戰。
而周圍人听完之後,一時間都沉寂了,只剩秋風吹樹,颯颯作響。
杜隆在怔怔出神了一會後,突然嘴唇翕動、雙目垂淚。
隨即,他面朝著聖京城,面朝著皇宮方向,跪伏在地。
見狀,沉修等人跪伏得更低了。
但人群里,隱約有劇烈的心跳聲響。
這篇文,寥寥幾句,竟是概括了杜隆的這一生事跡!
賈岩面露無限的唏噓之色,輕輕拍了拍余閑的肩膀,以示認可。
余閑這次不圖什麼,他只希望老師這一路,能走得意念通達,能讓更多人銘記老師的情懷壯志!
他走過去,想要攙扶起杜隆。
而杜隆卻先站了起來。
當大家再看到他的神態時,竟是神采奕奕、精神矍鑠,雙眸中更蘊含著一股高壁深塹般的意境!
賈岩見狀,連忙含著驚喜之色,作揖道︰「恭喜傲梅公,陽術境大成!步入二品無為境!」
沉修等弟子都看呆了。
杜隆年至八十,停滯在三品陽術境已有二十年,眼看遲遲無法獲得機緣,恐將以此境界為終,卻不料,在遠行的前夕一舉邁入法家登峰造極的二品境!
只因余閑剛剛作的那篇文章,終令他意念通達了!
這一刻,剛剛那些帶頭造次的弟子們,不由悔斷了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