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北八百里,鴻城。
小城常住居民不足兩萬,四面有土打的城牆,斑駁破爛,多處地方長出了雜草。
城外是一片茫茫大漠戈壁,遍地生長著枝條細瘦的駱駝刺,數座古城牆的殘垣斷壁醒目慘烈,天地間彌漫著蕭殺之氣。
城內,毫無章法地擁擠著數千間破破爛爛的土坯茅草房屋,街道的地面凹凸不平,騾馬大車駛過,揚起漫天灰塵。
鴻城雖小,卻是一條重要商道,出城往北,綿延一百五十里大漠再無城鎮。
穿越大漠就出了周朝的疆界,西面是大月國,東面是小月國。
故而,從內地來的商客通常會在鴻城住上一晚,補充給養,第二天橫穿大漠。
鴻城有兩個行業很火爆,一個是客棧,一個是青樓。
青樓中的女人大多是從內地來,鴻城本地不產美女。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間,李遲來鴻城已有十五日。
十五日里未見過妖,鴻城已經整整三年未來妖。
中午,百花街。
一條破破爛爛的街道卻取了百花這麼個名字,大概率是因為這條街上全是青樓。
生意最火爆的青樓是相思苑,妓女近百,個個如花似玉。
用老鴇素娘的話說,所有在相思苑待上一個夜晚的商客,離開鴻城之時,都會犯上相思病。
相思苑正對面有一個小酒鋪,酒鋪的老板娘名叫虞妙,酒鋪的名字叫聞香酒樓。
虞妙三十歲出頭,豐盈妖嬈,頗有姿色,其美不亞于相思苑中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們,卻又有著那些女人們所沒有的烈性和野性。
像極了城外大漠戈壁灘上的一匹母狼,任誰見了,都有一種想征服的。
虞妙的男人十多年前死于妖,至今孤身一人,無兒無女。
是不是真的孤身,剛來鴻城十天的李遲並不是多麼清楚。他只是听人偷偷說過,虞妙是百夫長白飛雄的女人。
男女之間的事,李遲從來都不多說,更不多問。
一個孤身且有姿色的女人,若是沒有一個強大的男人保護,怎麼可能在這樣一個混亂的小城里活下去?
夜里床上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清?
李遲和兩個士兵坐在虞妙酒樓破爛的棚子底下喝酒。
年齡稍長一些的兵叫白武夷,千夫長白飛雄的親弟弟。另一個年齡稍小一些的兵叫管千島。
二人都是百夫長,算是個不大不小的軍官,手下各有士兵九十九人。
「一呀一啊!二呀二啊!三呀三啊!」李遲一只腳踩在長條凳上,雙目圓瞪,滿臉通紅,吼聲震天。
如此劃拳,是管千島的發明,簡單明了。
三個人若是喊得相同則不分輸贏,一人喊得與另外二人不同則輸,需喝酒,輸七次,付酒錢。
充滿野性的吼叫,引得相思苑中沒有陪同客人的女人們發出一陣陣地尖叫之聲。
白武夷和管千島每隔三五天就會去一趟相思苑,這兩個人有多麼野性,樓上的女人們很多人都知道。
李遲從來不去相思苑,也不招惹任何一個女人。帶來的錢都喝了酒,而蹭他的酒最多的,便是白武夷和管千島。
第一輪未分出勝負,第二輪白武夷和管千島相互使了個眼色,一開口便同時喊了「三呀三啊!」而李遲則喊了「二呀二啊!」
李遲輸。
「你又輸了,輸七次,這次的酒錢還得你付。」白武夷「哈哈」一笑,大聲說道,噴出一口濃烈的酒氣。
李遲翻了翻血紅的雙眼,說話很像個古代人的樣子,「小爺場場輸,你們兩個家伙是不是合起伙來騙我?」
「哪個騙你了?少瞎猜,來來來,我們兩個陪你喝。」管千島大笑著說道,「 當」,三只碗用力撞在一起,酒花四濺,均是一口喝干。
李遲抹了一把嘴巴,「再來。」
早已看出了端倪的老板娘虞妙「咯咯」一笑,「李遲,你沒看出來嗎?他們兩個人是合起伙來騙你的酒喝,再來你還得輸,到最後輸得連個褲衩都剩不下。」
「李遲,你若是輸的連褲衩都沒有了,就到樓上來找姐姐。」相思苑樓上一個女人大聲喊道。
「是啊!姐姐們多給你穿幾條褲衩,省得輸完了露出。」又一個女人大聲喊道。
李遲借著酒勁斜眼看一眼樓上的女人們,喊道︰「若再敢胡說,小爺上去把你們的褲衩一個個全都扒下來。」
相思樓上的女人們頓時爆發出一陣轟笑之聲,根本不在乎李遲的威脅之語。
「來呀!姐姐們等你來扒。」
「李遲,你若是個男人,就得說話算話。」
「李遲根本不是男人,若是男人,來鴻城十多天,為何一次都不來相思苑,姐妹們,你們說是不是?」
「是。」
樓上的女人們嬌笑著大聲回應。
李遲正欲還擊,笑聲卻嘎然而止。
千夫長白飛雄一臉怒色地大步走來,身後跟著兩個護衛。
在距離鎬京千里之遙的鴻城,手握軍權的白飛雄就像個土皇上一樣,這里的人誰生誰死,全在他一句話,無人敢惹。
文官只是個擺設。
正是因為有了這份震懾力,鴻城之內從來沒有發生過大桉要桉。除了妖殺人,人殺人的事情只發生在悍匪身上。
妻兒都留在了鎬京,縱然是孤身一人,白飛雄卻從來不去相思苑,也不去別的青樓。
並不是說白飛雄不需要女人,他的女人是虞妙。
又烈又野的虞妙正好對上了白飛雄的口味,久住偏遠小城,他喜歡像狼一樣饑渴的女人。
恰好,虞妙也喜歡像狼一樣的男人。
李遲背對著白飛雄,並沒有看到他的到來,而白武夷和管千島一看到白飛雄,早已像兩只兔子一樣蹦起來跑掉了。
等李遲回過頭看到怒氣沖天的白飛雄的時候,白飛雄的腳已經踹在了他的上。
毫無防範的李遲撲身倒在了桌子上,將桌子撞翻,一桌子的碗盤「嘩啦啦」落到地上碎成片片。
「來鴻城十天,天天喝酒,醉生夢死,哪里還像個斬妖師的樣子?」白飛雄厲聲呵斥道。
李遲掙扎著爬起來,不小心踩了個碗片,又摔倒在地上。
虞妙趕緊過來,把李遲從地上拉起來,「千夫長,你就饒了他這一次吧!」
「十八歲了還是個低級斬妖師,把你爹的老臉都丟光了。我告訴你,你爹托人帶話,要我嚴加管教,日後若再敢貪酒,定要關你禁閉。」
「關禁閉就關禁閉,誰還怕了不成?」李遲小聲都嚷道,喝了七碗酒,酒勁上頭,身體發軟,一個勁地往虞妙身上倒。
「滾回軍營去。」白飛雄一把將李遲從虞妙身上拉開。
李遲連著幾個趔趄,方才站穩。不敢跟白飛雄頂撞,翻了翻白眼,晃晃悠悠地往軍營方向走,一邊走一邊合著鴻城當地小曲兒的調子唱道︰「我雖名遲,能飄萬里。」
「你飄吧!小心飄到天上去回不來。」白飛雄看著李遲的背影大聲說道。
李遲哼著小曲兒一搖三晃地穿過了兩條街道,走到了一棵大樹下。胃里一陣翻騰,伸手一扶,卻未扶穩,橫身倒在了樹下。
恰有一聲炸雷響過,大樹的樹身被炸出了一個烏黑的洞。
躺在樹下的李遲只覺得全身一震,腦袋里瞬間像是被塞滿了什麼東西,登時昏死過去。
一年以來,像這樣的楮天驚雷,在鴻城炸了一百零一次,以前從未炸到誰,這一次,終于炸到了醉酒的李遲。
李遲的靈魂出體,晃晃悠悠地在一個混沌的通道中飄游,意識仍然存在,只是有些混亂,到了什麼地方,不知道。
四處都有流動的雲,呈現七彩的顏色,如同一條條小河。
而他彷佛就在其中的一條小河之中,像一尾流動的魚兒。
「小爺這是到了哪里?」李遲忍不住都嚷了一聲,內心一片茫然。他想停下,卻控制不了自己,只能隨波逐流。
很長時間之後,似乎到了通道的盡頭,眼前是一片混沌的虛空。
暗雲涌動,如同月光皎潔的夜,很朦朧。
身下是一片雲山雲海,雲山雲海之上,有一根白雲立柱。
待到李遲來時,粗大浮雲石柱突然變成了一個虛幻之人,白衣白發,似微塵,似顆粒,似有似無。
一個看上去已經老得不成樣子的人。
「恭喜你。」
李遲一愣,「你在笑話我?」
老人搖頭,一臉認真地說道︰「不是笑話,是恭喜。」
「恭喜一個大白天被驚雷擊中生死未知之人,你不是也被驚雷擊中腦袋變湖涂了吧?」李遲沒好氣地說道。
「你遇到了,當然值得恭喜。」
「你是誰?」李遲問道。
「我是法海。」老人說道。
「法海?」李遲搖搖頭,說道︰「不認識,是你把我弄到這里來的嗎?」
「不是,我只是在等你而已。」
「等我?」李遲吃了一驚,「我們又不認識,你等我干什麼?」
「我在這里和你做個交接,然後借用你的身體。」
李遲搔搔腦袋,「我有點暈,你能不能說清楚一些。」
「我本是轉世輪回之人,重生到一個嬰兒體內,需很長時間才能長大,可是我遇到了一件急事,已經等不了那麼長時間了,所以只能找一個天賦異稟的身體借用。恰好你死了,靈魂飛升,途經這里,人世間的李遲與你再無關系,現在听清楚了吧?」
「清楚是清楚了,可是…唉!年紀輕輕地就死了,這也真是太沒天理了,要是讓我娘知道了,指不定得哭上幾天幾夜。」李遲無奈地說道。
「你心疼你娘,看來還是個孝子。」
「那是當然,我娘就只有我一個兒子,還等著我到時候給她送終呢!這下可好,走在她頭里了。」
「如果不想讓你娘傷心,我倒是有一個辦法。」
「你借用我的身體,然後冒充我?」
「這只是其中的一個辦法,還有另一個辦法。」
「你說吧!」
「我可以讓你重新活一回,你還是你。」
李遲眼前一亮,「你不打算用我的身體了?」
「當然用。」
李遲頓時神色暗然,「說來說去還不是那麼回事?」
「當然不一樣,身體是你的,靈魂是你的,包括性格脾氣也是你的。我只是把你的記憶消掉,然後把我的記憶給你,另外你還能得到我的全部本事。」
「什麼本事?」
「捉妖的本事。」
「好倒是好,可我沒了記憶,會不會連我娘的樣子都不記得了。」
「我為你留下你爹、娘和姐姐的記憶,讓你記得他們的樣子,也會為保留關于鴻城的記憶,其它的記憶,都是我的。」
李遲沉思。
「送你一個新的生命,這個還需要考慮嗎?」
「不需要,我只是在想,你為何這樣做?」
「等你有了我的記憶之後,就會知道原因。」
「好吧!我答應你了,你趕緊把我弄回去,要是白飛雄以為我已身死,將軀體扔到火爐里燒了,可就白折騰了。」
…
李遲悠悠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軍營的床上。
白武夷和管千島站在床邊,看到李遲醒來,白武夷笑著說道︰「真有你的,大明天都能被雷擊中。還好,你小子命大,有驚無險,撿回條命。」
管千島也是「呵呵」一笑,「一年來,這樣的炸雷落了一百零一次,前一百次都沒擊中人,這一次把你擊中了。李遲,看來你要交好運了。」
「說不定是桃花運。」白武夷說道。
「滾滾滾。」李遲沒好氣地說道,「小爺被驚雷擊中,你二人非但不生同情,反倒在這里幸災樂禍,還是不是兄弟?」
「若不是兄弟,我二人能花費那麼大力氣把你從樹下背回來?」白武夷一臉委屈地說道。
「好吧!算你們還有些兄弟情分。我腦袋很漲,需要靜一下,趕緊從小爺面前消失。」李遲朝著二人揮了揮手。
「走走走。」白武夷拉了一把管千島,二人出門。
李遲在床上躺了一會兒。
好像想了些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想。
因為一個全新的記憶與他的大腦已經完全融合,此刻的他,所知道的一切過去和未來要做的事,都是屬于法海的。
他已經沒有原來那個李遲的過去,也不知道曾經發生在那個李遲身上的所有事情。
他現在有兩個名字︰李遲,法海。
警報聲突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