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子趙構終于明白了什麼叫王霖的殺伐決斷。
自裘人杰以下,凡與裘人杰狼狽為奸者,皆殺無赦。
這其中,包括大名府通判彭俊,錄事參軍孫德旺。
大名府各級官吏屬員兩百余人,就在這破曉時分,也就是趙構假借皇命誅殺裘人杰的同時,死在虎神衛清算下的就有近百之數。
血氣彌于府城,殺氣騰于九霄。
趙構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知道王霖這麼做,就意味著他要將裘人杰桉斷定為謀逆桉了。
後來的事實證明了王霖的決斷正確。
在府衙之下,燕青尋到了裘人杰的私庫。
入口,就在裘人杰寢室的床榻之下。
入地十丈有余。
起建于前任梁世杰的大名私庫長約里許,幾乎囊括了整個府衙的南通貫通,而寬約數十丈,整個私庫呈狹長形。
類地宮。
私庫中儲藏著堆積成山的金銀銅錢,封存的田契地契裝滿了一個大箱子,此外還有大量熔鑄冶煉好的熟鐵,這隨時可以轉化為各類兵器。
小趙構看得目瞪口呆。
裘人杰來大名府任職不足一年,竟然已經聚斂下如此財富?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這只能說明他斂財手段的無比暴虐,估計大名府的商賈士紳無一人逃月兌他的盤剝敲詐,有些甚至抄家滅門。
該殺!
趙構心里好受了一點。
關鍵私庫中還劃分了幾個小的分庫,上面直接以人名區分,如種復、劉廣式、姚平仲……
其內,各有似乎還未來得及運走的黃白之物十余箱,數量龐大。
燕青估算,私庫所儲總價值超過了千萬錢。
燕青面色震撼,扭頭望向一直沉默不語的王霖。
虎神衛對裘人杰的私庫早已探知消息,但卻沒有想到儲量之大超乎認知。
當初慕容彥達私庫驚人,那是因為他私采一座儲量豐富的銀礦數年,可裘人杰畢竟任職時限太短……
燕青突然想起一個很大的可能來。
見王霖也澹然一笑向他投過稍安勿躁的一瞥,便知自己猜對了。
這個私庫自然不是裘人杰建的,而是前任的梁世杰。
梁世杰雖然起兵謀反,但他這麼多年積累的財富卻有不菲留在了大名府的地下,結果就便宜了裘人杰。
或者,本來裘人杰與梁世杰之間存在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聯系,也未可知。
「殿下,如此,可還覺得裘人杰不該殺嗎?」
王霖澹澹的聲音在地下響起,回音甚大。
趙構嚇一跳,小臉漲紅︰「這廝真該死!區區一個知府,都能斂財至此,若都這樣,我大宋百姓還有活路嗎?」
「這些金銀儲備,怕是要比父皇的內庫都要多吧?」
趙構砸吧砸吧嘴,俯身抓起一把橙黃的嶄新銅錢,隨意一撒,嘩啦啦落在地上。
王霖揚手指指點點︰「殿下你看,這些小庫房以人為名,意味著什麼?」
趙構打量半天,反復思量,突然面色驟變道︰「師傅,這是說,裘人杰竟與邊軍有私?」
大宋號稱百萬禁軍,除宿衛京師大營之外,大半都屯戍在河東關中及河北一線,主要就是西軍和河北軍。
主要防御遼人。
見諸于私庫中的這些人,都是西軍和河北軍中的軍將,再說得仔細點,為二種麾下鎮守各處的將軍,品階不低。
如這種復,就是種師道的佷子。
裘人杰作為一個地方官,設立私庫以重資與邊軍諸將往來,看這小庫內儲量還不是小數,每個至少十萬貫以上……裘人杰到底要做什麼?
哪怕趙構只是個半大孩子,也懂光是這一項就坐實了裘人杰的謀逆桉。
但此事一旦曝光,又會牽連到西軍和河北軍中將官,搞不好就是大宋內亂。
想起此事危害之大,趙構臉色蒼白,渾身都顫抖起來。
「師傅,這……我……」
王霖拍拍趙構的肩膀︰「殿下不必多思多慮,我不會草率掀開這個口子,咱們還得從長計較。」
王霖話音一轉︰「其實這事,殿下以為,當真是裘人杰所為嗎?裘人杰在京為閑散京官,無職無權,初次履任地方,又與軍中諸將素無往來,他何德何能,能與諸多軍將串聯往來?平白送錢,人家也未必敢要的。」
趙構沉默下去,良久才輕道︰「是惲王哥哥……」
王霖輕笑一聲,笑聲隨即在空曠的地下私庫中久久回蕩。
他大步行去,悠長濕潤的地下回廊中又傳來他冷漠的聲音︰「燕青,即刻將私庫封存,派人值守,任何人不得擅入。即刻搜集大名府與邊軍諸將往來的密函、賬目。即刻清點裘人杰盤剝大名商賈勒索民財的明細,凡非法侵佔的田產、房產和鋪子,能查清的逐一發還苦主,其余金銀財貨暫存。」
「盧俊義家資產業,發還盧家。」
「屬下遵命!」
趙構靜靜站在深邃的地下私庫廊中,面色變幻,他凝望著王霖離去的背影,心頭突然想起母妃韋氏那日酒後的一句近乎狂悖、大逆不道的一句戲言︰
殺伐決斷乃是帝王氣質,太祖、太宗皇帝有之,但你父皇以及東宮那位,都無這般氣質……
對于自家這位出身寒門卑微卻始終不甘人下的生母,趙構還是懷有幾分欽佩的。
韋妃生于會稽,本是吳人,出身貧寒。
哲宗紹聖年間曾跟隨姐姐在丹陽的致仕宰相蘇頌家伺候,在侍寢時韋氏因為遺尿被蘇頌認為大貴之相,將其送入京中,住在一個道觀里。
元符年間,哲宗挑選女子分賜諸王,韋氏經武官李從約的介紹,進入了端王趙佶府中。
哲宗逝,端王繼位,是為徽宗。
韋氏為徽宗寵妃鄭氏(顯肅皇後)侍女。
她與鄭皇後的另一侍女喬氏結為姐妹,相約其中一人富貴時,不能忘記對方。
後喬氏得到寵幸,封為貴妃,向徽宗推薦韋氏,韋氏因而受到臨幸。
崇寧五年,韋氏受封平昌郡君。大觀元年二月進才人,五月生皇子趙構,六月進為婕妤,大觀二年又升為修容。
韋氏並不受寵,除了趙構以外別無生育。
韋妃這一路走來,遇上的貴人無數,難道真的只是運氣好麼?
旁人都這麼想,只有趙構不這麼想。
他知道生母從一個目不識丁的寒門婢女,到如今的熟讀四書五經還頗有見地的宮中嬪妃,中間經歷了何等不為人知的付出和拼搏。
父兄都無的氣質,反倒是在王霖身上見到……
趙構身上的冷汗更重,他不敢再朝下想了,哆哆嗦嗦定了定神,這才慢吞吞追了上去。
這一刻,趙構覺得自己長大了。
王霖站在私庫入口,環視一地的狼藉,軍卒正在清理。
烈日升起,深秋的北風卻是越吹越涼,王霖不知身後這小孩滿肚子的彎彎繞已經不可遏制,隨後就察覺到他聲音中的異樣,甚至是某種畏懼︰「使君,你一定要進京嗎?我也想隨你回去!」
稱呼變了。
王霖陡然一個轉身,沉凝的目光落在身形漸漸長開的趙構身上,其實他此刻劍眉星目身材修長,也頗有一番皇子的先天氣象了。
「你不去青州了?你可是朝廷冊封的迎金使,使命不成,擅自回京,不怕官家治罪嗎?」
「我……」趙構錯了措手,微微垂下頭去︰「那我該如何?我怕……」
「你是怕事、還是怕我?」王霖似笑非笑道。
趙構嘴唇顫抖起來︰「我……什麼都不怕的。」
王霖深望著趙構,良久才道︰「你既喊我一聲師傅,那我便不會害你。這是我的承諾。至于別的,莫想太多了,青州該去還是要去。但是現在,你暫時還得留在大名府坐鎮,等朝廷日後派新員到任,你才能走。」
王霖轉身就去。
趙構呆了呆,突然一 煙追了上去︰「師傅……」
王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面帶微笑望著趙構。
趙構適才面上的各種負面情緒一掃而空,又表現出他素來在王霖面前展現的孺子真誠。
王霖暗暗點頭,果然史載不錯。這趙構其實是趙佶的兒子中頗有膽魄和氣概的一位。
金兵大軍壓境,趙構主動請纓,出使金營昂然不懼。
張邦昌面對金人責備,嚇得「恐懼涕泣」,不知所措,而只有十八歲的趙構卻始終鎮靜自若。
這回向裘人杰出手,固有王霖引導和變相逼迫的因素,但又何嘗不是趙構心中乾坤的靈光乍現?
看他當時高舉金牌冒著生命危險親臨敵陣,風姿可見一斑。
「不再想入非非了?」王霖故意模模趙構的頭。
趙構一臉的笑容︰「是學生錯了,師傅莫要見怪才好。不過師傅也別想多啊,我才是個十二歲的孩子,這一日一夜間發生了這麼多事,尤其師傅又殺了這麼多人,我沒嚇尿就算很厲害了吧?」
趙構臉上的笑容馬上就僵了。
他的一側臉蛋被王霖捏著成了一個餅形,便故作拱手哀呼道︰「師傅饒命!」
「殿下少有勇武、膽魄,頗具太祖太宗皇帝之風,在諸皇子中出類拔萃,但這矯揉造作、裝腔作勢之態,其實也是諸皇子望塵莫及。」
「小小年紀,胡亂學什麼帝王心術,玩什麼權謀詭計,學會以誠待人、審時度勢、知機進退即可。」
王霖大笑而去。
趙構面目漲紅,他有種被王霖剝光了在太陽底下審視的羞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