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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二章 裂帛

山西布政使司後衙。

布政使王弼輔、按察使範河東、太原知府郝世仁正齊聚一堂,三人面色凝重,似乎遇上了什麼解不開的事情。

「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他們難道不清楚朝廷正同匈奴人作戰嗎?」王弼輔看著眼前的公文,拍案怒斥道,同時一邊暗自打量著一旁的範河東于郝世仁二人。

昨日,遠在寧武的山西都司衙門發來了文書,言說偏關縣巡檢司于八日前,在老營堡抓獲了一行遠赴塞外的行商,在商隊的貨物中搜出了大量的禁物,鹽鐵都還是輕的,關鍵是私自挾帶火藥神槍出境,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若是放在往日,這種事情並不算什麼,可關鍵是兩日前山西布政司和按察使司剛剛收到朝廷發來的文書,要山陝等地方官府清查南北往來商隊是否挾帶違禁之物,尤其是經九邊往草原上的行商。

朝廷的文書中所提到的違禁之物具體指的是哪樣並未明言,但近來朝中卻因北征大軍遭挫一事鬧得風波不定,究其根本還不是火藥惹出來的禍端。

雖然遠隔千里,可官場之上,但凡朝中有絲毫風吹草動,地方官府都會很快收到風聲,何況是山西地方官府了。當今內閣次輔東萊公,本就是山西人士,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此言誠是不假,連名震天下的東萊公也無法回避鄉土情結,山西籍的官員在朝中自然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王弼輔心焦的正是此樁事情。

听說陛下已經下旨,責令左都御史金代仁為欽差,出巡地方徹查此案。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偏關縣鬧出來巡檢司稽獲走私挾帶火藥神槍一事,這不是頂風作案嘛。

「王大人,眼下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還是趕緊想辦法將此事平息下來才好。」

一旁的按察使範河東開口道︰「雖然朝廷只下令清查過往九邊的行商,可就差點名是山西了,如我所料不差,只怕欽差大人此行的第一站就是咱們山西,萬不能掉以輕心啊。」

九邊中,有資格同北方胡人互市的重鎮除了遼東,就只剩山西了。遼東風寒路遠,往來不易,行商自然就少很多,反倒是山西的晉商在大乾都是出了名的,晉商的起家老底兒不就是邊貿互市嘛,這在朝廷算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可不是第一站就要徹查山西。

王弼輔听罷,心中怨氣頗深,言道︰「本官早就叮囑過他們幾家,當下這個關口定要收斂一些,什麼貨物能走什麼不能走,他們難道都是三歲小兒,需要本官一一言明嗎?傅閣老若是知道這些事情,能饒得過我等嗎?」

「鹽鐵也就算了,朝中也是睜只眼閉只眼,可火藥火器這種東西也敢挾帶,我看他們是利欲燻心,為了銀子連命都不想要了。」

範河東心里明白對方這是罵給自己的听的,山西的晉商有名有姓的就那幾家,範家就是其一,可偏生他還不能說什麼。

王弼輔此人,雖說為人迂腐了些,可到底是傅東萊的心月復,如果沒有他的首肯,晉商的生存將會更加艱難。

一旁的郝世仁同樣訕訕一笑,出言勸道︰「王大人,事情都已經出了,再打再罵也無濟于事,當下理應共渡難關才是,正如大人所言,如果此事鬧大了,不說欽差如何,只傅閣老那邊就過不去。」

王弼輔沉默了,他自然明白傅東萊的性子,以東萊公的抱負,如何會允許有人打著他的旗號行營私之事,當初他赴任山西時,傅東萊的本意就是讓他盯著山西的官場,說白了,自己就是替當朝次輔看家的。

可如今家賊四起,他不僅看不住,還要同這些人同流合污,回想當年那個滿腔抱負的王弼輔,如今已經不在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要確定周興那里是什麼態度,巡檢司歸屬地方衙門調度,他一個都指揮使越過布政司向偏關巡檢司下令,這件事本就值得深思。」王弼輔說道。

範河東點了點頭,山西的都司衙門不比他省,衙署設在寧武關,而寧武關則屬于偏頭三關之一,偏關、寧武、雁門合為九邊一鎮,受軍中的影響較深,過去都是掌握在勛貴手中,如今換成了楊佑,反而同布政司和按察司的關系一般。

「如今楊佑遠在塞外,到底是誰給周興下的令,還是他自己的意思?」範河東皺眉沉思道。

「不管怎麼說,這案子都該歸地方衙門審理,都司衙門只掌兵事,無權過問。」

王弼輔沉吟片刻道︰「這樣,你我聯名休書一封給周興,無論如何都要把人從都司衙門手里要回來。」

範河東點了點頭,又道︰「以防萬一,還是派一人親自去催一下的好,免得對方裝糊涂。」

兩人同時看向了郝世仁,王弼輔開口道︰「世仁,你是太原知府,親自跑一趟將人提回來。」

郝世仁沒有推月兌,郝姓雖然不是晉商七姓之一,卻也是本地大姓,同各家都有姻親,他自己就是常家的女婿,這事情繞不開的。

「可萬一欽差到了問起,總要給一個說法,二位大人以為」

王弼輔看向範河東,道︰「快刀斬亂麻,告訴涉事的幾家,總要有人來擔罪的,讓他們自己看著辦。還有,近一段時間都安穩一點,生意什麼時候都能做,銀子是賺不完的,等北地戰事有了結果,他們想怎麼鬧我都不管,但是」

「但是如果在欽差巡視期間出了問題,可別怪本官不講情面。」

一連十數日的晝夜急行,賈瑛還是趕在八月底到達了哈密,身後的大軍則要慢一些。

哈密西軍大營,轅門外。

「新任三邊總督,靖寧侯爺到,速去通傳。」

不久,便見一面目剛毅的中年男子,在眾將官的擁簇下,打馬自中軍大帳往轅門而來。

「新任三邊總督賈瑛,拜見王總督。」

大乾的總督餃均是正二品,從品級上論,賈瑛與王子騰同級,不過三總是大不過九的,何況王子騰加了三少餃。

王子騰一臉和煦,腳下加快幾步,上前扶起賈瑛道︰「你我之間就不必見外了,你來了,我也就輕松了,帳中議事吧。」

大帳中,宣讀過聖旨,又點校了各營游記以上的將領後,眾人各自散去,只留賈瑛于王子騰二人敘話。

「問舅老爺安好。」賈瑛拱手施禮。

王子騰也笑著點了點頭,請賈瑛坐下,一邊說道︰「你入京有四載了吧。」

賈瑛點點頭道︰「再有兩個月就滿四年了。」

王子騰唏噓道︰「可惜,你我陰差陽錯,總是難見一面,今日總算是得成相見了。」

「外甥年輕,還承望舅老爺多多提點。」賈瑛恭謙道。

以王子騰如今的地位,也足以擔得起賈瑛自稱一聲「外甥」了,世家大族本就如此。

王子騰擺了擺手道︰「雛鳳清于老鳳聲,你走到今日,便是我也不敢說什麼指教的話來,只是生殺之權在手,數十萬將士性命系于你一人,行事不可不慎。」

「外甥明白。」

大帳內一時陷入了沉寂。

來之前,賈瑛也想過兩人見面時會是什麼樣的場景,可見到之後,才覺到底還是生疏了些。

三年前,王子騰在葉百川和自己的配合下,奪了西軍的大權,讓藍田玉不得不伏首回京,三年後,自己則又在皇帝和內閣的力頂之下,從王子騰手中抓過了九邊半數兵馬的軍權。

天道好輪回,世間事,大抵如此,少有萬年長青之樹木,只是不知道自己將來又會是怎樣一種結局。

「我已下令各營將領為你接風洗塵,也算是我的踐行之宴了。」王子騰打破了沉默道。

「這麼急?」賈瑛蹙眉問道,話中的真假,縱是他自己也有些分不清。

王子騰不走,他如何接管大權,可兩家到底相依百年。

王子騰點了點頭道︰「趙光北人如今就在哈密,我會隨他一道返京。」

賈瑛明白,這是朝廷有意為自己多爭取一些主動,趙光北的任務就是敦促王子騰盡快與自己完成交接。

「前陣子,大軍遭到了匈奴王部的埋伏,折了不少人。」

來了,賈瑛神色如常,心中卻提起了精神,他何嘗不是在等王子騰給自己的一個說法兒,湘軍營是他一手組建起來的,可謂是嫡系中的嫡系,可偏偏在他即將到任前出了這種事情,難免不讓人心生疑竇的。

同時心里也在重新審視著對王子騰的態度。

賈瑛不是神仙,猜不透王子騰在被免去九變總督後的會有什麼想法,人心最經不起考驗。何況他與穆鴻之間又是什麼關系?僅僅是合作,還是說根本就是一路人呢?

「木恩賜不錯,他率領的湘軍營能征善戰,在整個西軍中都是出了名的。也是我急迫了些,想盡快找到匈奴的王庭大帳所在,大意輕敵了。」

「勝敗乃兵家常事,沙場征戰,哪敢說算無遺策,總是要有代價的,這事也怪不得舅老爺。」

賈瑛也明白,王子騰能承認一句「大意輕敵」,于他的身份而言或許已經很難能可貴了,總不能還要讓他一個九邊總督向一個晚輩低頭認錯吧。

至于說派湘軍營出戰,到底是有心為之,還是真的只是一個意外,看來從對方嘴里是不會得道答案了。

可對于這個交代,賈瑛並不滿意。

西軍麾下那麼多將領,為何偏偏就是木恩賜的湘軍營呢?這可不是一句「大意輕敵」就能交代過去的。

「我只是好奇,匈奴人手里哪里來的那麼多火藥?」

王子騰此時也皺起了眉頭,說道︰「不僅是火藥,我派出的前鋒游擊哨騎帶回的消息,匈奴王庭的大軍中還有獨立成軍的火器營,軍陣戰法同我大乾軍中所流傳的一般無二。此事我已經奏明了朝廷,並傳令九邊各鎮,嚴查過往行商。」

王子騰既然這麼說,那就說明火藥火器並非自九邊軍中流出,而且對方似乎已經點明了是往來南北的行商。

「這就有意思了」

賈瑛心思翻動打量著王子騰,只是對方宦海多年的城府終究讓他看不出什麼來。

但這並不妨礙賈瑛對這件事背後另有目的的懷疑,能夠真正參與北征的大軍兵力並不像世人所知道的二十萬那麼夸張,從嘉峪關出征時總兵力也不會超過十萬,玉門、別失八里、亦力把里,再回到哈密,這中間又要消耗掉多少。

匈奴人既然有這麼一支火器大軍,為何要留到現在才拿出來?僅僅是因為底牌?

地盤都沒了,還留著這些燒火棍有什麼用,能改變得了結局嗎?

王子騰的大軍之所以能一路在西域幾經輾轉,勢不可擋,主要還是因為打的是順風仗,因為右王部的潰敗,凡大乾天兵所過之地,胡人大小部族望風而降。

如果最開始匈奴人就依靠這些東西給與西軍迎頭一擊,只怕西域諸部就要另做打算了,大軍的進程也不會這麼順利。

如果自己的懷疑是真的,那這麼做又是為了針對誰?總不能僅僅是為了發泄自己心中的不滿吧。

皇帝?

賈瑛搖了搖頭。

嘉德的目的是為了一舉消除北地之患,就算王子騰失利,自己也會補上來,完成目標的時間可能會推遲,但結局不會改變。

針對皇帝,毫無意義。

內閣?

或許是為了即將入京做鋪墊,

可兵敗,對王子騰並無益處,反而打破了他不敗的神話。

賈瑛隱隱感覺自己抓到了什麼,但總無法串聯起來形成一條完整的信息鏈。

這時,帳外有王子騰的親衛傳話道︰「大人,賈大人到了。」

「請。」

時隔三月,賈瑛再次見到了賈雨村。

相比在京中時的富貴之象,賈雨村黝黑消瘦了不少,但整個人卻顯得十分的干練精神。

賈雨村先于王子騰拜過後,才轉向賈瑛,一臉喜色道︰「賢弟,果真是你。」

「雨村兄,一別三月,一向可好。」

「托賢弟的福,又有恩相照應,一切都好,就是西北的風沙大了些。」雨村笑呵呵的說道。

三人寒暄一陣,漸漸入了正題。

卻听雨村當先開口道︰「恩相此次被召回京城,也不知朝廷會許以何職,賢弟從京中來,可有什麼風聞?」

賈瑛說道︰「這倒是未曾听說,怎麼趙光北沒有透露什麼風聲?」

賈雨村王子騰相視一瞬,王子騰輕輕一笑看著雨村說道︰

「雨村著相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等身為臣子,唯盡忠而已。」

賈瑛心思微沉,看來王子騰對他心中隔閡不小,居然用這種場面話試探。

「以舅老爺的經略西北的功績,朝廷無論如何都不會虧待的。」

「可就怕有人不願。」賈雨村接話道。

「雨村兄此話如何說起?」賈瑛裝著糊涂道。

賈雨村看向賈瑛道︰「賢弟又不是不知道,且不說這臨陣換將,朝廷派來的趙光北在西北一待就近兩月,生怕恩相抗旨不尊一般,如何就猜忌至此了?」

「我看未必就是陛下的意思。」

「東萊公主持朝政,對勛貴不滿的心思路人皆知,這些年來更是步步緊逼,如果不是恩相在撐著,只怕這種逼迫會更甚。說到底,在朝政方面,咱們的力量還是太過單薄了。賈王兩家同出一體,賢弟不可不慮啊。」

「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此番恩相回京,手無兵權,如不能內外相應,只怕局勢會更糟。」

「雨村兄的意思是?」

見賈瑛接話,賈雨村這才又說道︰「賢弟同恩相,乃是姻親世交,如今賢弟又繼恩相之後接掌了二十萬西軍大權,曾經發生在恩相身上的,只怕賢弟自身也躲不過去。可話又說回來,如今賢弟在外掌兵,恩相在朝中張目,如此一內一外,剛柔相濟,未來的朝堂,又怎會成他傅東萊一家之地?」

「賢弟以為如何。」

隨著賈雨村的話音落下,一旁的王子騰也看了過來。

原來是在這兒等著

賈瑛心中泛起了苦笑,原來王子騰也有擔心的時候。

自己數次給王子騰寫信,話朝堂大勢,可惜對方似乎都沒听進去,依舊我行我素,如今又出了湘軍營的事情,身後又隱隱有內閣幾位的影子,王子騰這是擔心自己人走茶涼,失去了朝中立身的資本,任由他人拿捏。

這也是為何,他躲著趙光北不見,一直要等到自己到來的原因。

賈雨村說的其實不差,以王子騰之功績,回京後,朝廷不可能不加以高官厚祿以示君臣相得,起碼在北征結束之前,王子騰的位置依舊無人可動搖根本。

只是北征結束之後,會不會舊賬重提

回想王子騰接任九邊總督後所做的一些事情,皇帝的猜忌不是無風而起的。

以嘉德隱忍的性格,只怕難有好的收場,這點賈瑛看的分明。

而賈家和王家又是天然的盟友,自己看起來似乎走的也是王子騰的老路,有著相似經歷、又很有可能相似的結局的二人,自然也有了聯手的基礎。

當然,如無意外,賈瑛也是如此心思。

可如今嘛

賈瑛心中暗自搖了搖頭。

這些人,一個個總把自己當做後生晚輩,為幼的自該敬老,傅東萊如此、葉百川如此,就連王子騰也一樣。

這他娘的是什麼道理。

與王子騰結盟可以,但卻不是現在。

「雨村兄多慮了,賈史王薛,又豈是一句空話。」賈瑛笑著回道。

賈雨村面帶笑意點了點頭,卻為看到一旁的王子騰眼中流過一抹深意。

到底還是貌合神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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