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景辰等人為說動張貴放棄辦報,還將張貴未來的岳父商周祚也請了來當說客。
所以,當張貴出現後就先朝商周祚行了一禮︰「不知岳翁與諸公來寒府是為何事?」
商周祚道︰「他們是要我來勸勸你,停止辦報,且一起向陛下上疏,撤回之前允許各官衙辦報的詔令。你意下覺得如何?」
「這事請恕小婿萬難從命!」
張貴先回了一句,又道︰「何況,外戚豈能擾政?諸公要是覺得辦報之事不妥,完全可以自己向陛下上疏嘛。」
楊景辰見張貴如此不給面子,不得不忍怒道︰「國舅爺,這辦報是各官衙皆可辦報,國舅爺身為西廠提督,自然可以就辦報一事上疏,算不上擾外朝之政!」
「即便如此,本侯也沒有和你們一起聯名上疏的道理!」
張貴回道。
楊景辰則不得不咬牙忍怒,再次說道︰「國舅爺,難道您真的要一直這樣與天下人作對嗎?」
張貴笑道︰「本侯怎麼和天下人作對了?」
「國舅爺您應該明白!」
楊景辰大聲回了一句。
張貴回道︰「本侯不明白!」
「國舅爺!」
龔鼎和這時候也忍不住大喊一聲,道︰「您雖是貴戚,但您不能只知道為一朝富貴著想,而應該想想將來!」
「你在威脅本侯?」
張貴問道。
龔鼎和道︰「國舅爺怎麼想都行,但這就是事實!您不能只想著迎合當朝的天子,而不顧及將來被秋後算賬!如弘治朝張氏二外戚在世廟時的下場!」
張貴道︰「本侯做這些事從不是為了自己這一朝有更大的權勢,是真的為了社稷。所以,你們這麼威脅本侯沒用!」
「饒是如此,國舅爺您也不能自甘下賤,而去結交庶民,乃至讓庶民知道朝堂政事,乃至讓他們可以物議公卿士大夫!」
「這是在顛倒尊卑,大壞體統!」
「國舅爺,您已是貴戚,非布衣也!您不能還將自己與布衣等同視之,而不知維護同為食利者之體面!」
楊景辰回道。
張貴笑了起來︰「是你們當時建議陛下廣開言路,故而陳翰林提議辦報,而使更多的民情輿論通過報紙以達天听,而使君父更加明曉天下民意!怎麼,你們現在又借著要本侯維護同為食利者之體面的理由,來想本侯去阻止陛下廣听民間輿情?」
「這豈不是要阻塞天子視听?!」
張貴說著就質問道。
「天子是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廣開言路是開言路于士,而非百姓。」
「百姓若有冤,自有登聞鼓以達天听!」
「如今辦報是在讓庶民百姓同士大夫一樣可以議論國事,知道尊者之過,這有違天下事只可由肉食者謀之的理!也不合尊者諱之理!」
龔鼎和回道。
張貴呵呵冷笑︰「那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怎麼解釋?」
「庶民百姓雖重,只是重其不為哀哀餓殍,不為刁民,而非真要置其于士之上。」
「對于民,當如聖人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國舅爺還需要老夫給你細講這聖人之道,方能懂這里面的道理嗎?!」
楊景辰問道。
「不對!」
張貴回答後,就道︰「我怎麼听有儒臣說過,聖人這句話是這麼讀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張貴說著就看向文震孟和陳子壯︰「你們一個是狀元一個是榜眼,學問好,你們且說說,到底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還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說著,張貴又向商周祚拱手︰「順便請教一下岳翁。」
陳子壯、文震孟和商周祚忽然意識到這聖人的話因為句讀不同,的確會產生出很大的歧義。
文震孟還喃喃念了起來︰「也是!到底該怎麼句讀呢?」
陳子壯道︰「這還用多言?國舅爺的句讀才是對的!」
楊景辰則反對道︰「不對!國舅爺的句讀是錯的!」
「國舅爺的句讀是對的,聖人絕無愚民而使百姓只為牛馬之意?!」
文震孟這時跟著表態道。
「國舅爺這句讀是錯的!如禮不下庶人,不需要讓百姓知道何為禮,只需讓百姓听從讀書人禮教就是!」
龔鼎和回道。
商周祚道︰「這不對!禮不下庶人,是苛責百姓有完備的禮節,而不是說讓他們不知道何為禮,讓他們只听從讀書人的使喚。小婿這句讀沒錯。」
「錯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士者,勞心也;百姓者,勞力也。老百姓自當由士者治之!」
跟著楊景辰一起來的一翰林官大聲回答道。
「禮不是士大夫奴役百姓之權!禮當起于敬而止于仁!所謂治人,也應當是施仁愛于民,方是聖人之意,而不是統御役使百姓如牛馬之意!你們這是曲解了聖人之意!」
陳子壯繼續回駁了一句,且道︰「所以國舅爺的句讀才是對的,才是符合聖人之意的!」
「錯的!」
楊景辰當即繼續反駁道,且開始搜腸刮肚的想去引用一兩句四書五經上的話來,來說服陳子壯,讓他承認,聖人就是要讓讀書人比百姓更高等,讀書人就是百姓的奴隸主,同時也是說服他自己,這樣他就能依舊可以在接下來很安心的使用奴僕,役使百姓。
但這時,同楊景辰等一起來的翰林侍讀學士倪元路在听陳子壯這麼說後,也站了出來︰「楊公,國舅爺的句讀好像是對的,如少宗伯陳部堂剛才所言,聖人應該不是欲使百姓為奴的意思。」
倪元路說著就又自己想了想,隨即又更加篤定地道︰「嗯,我覺得國舅爺的句讀是對的,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是宋人的曲解,不是聖人願意!」
「沒錯,聖人之意應該不是要視百姓為牛馬。」
「我也覺得國舅爺的句讀是對的。」
……
一時間,楊景辰好些個清流文官也在這時,站到了張貴和陳子壯這邊,畢竟不是所有文官都沒有自己的獨立思考能力。
何況,受王陽明影響,大明從後期開始,思想領域本就活躍,許多人開始跳出程朱理學的樊籠,像王陽明一樣,去主動思索。
而楊景辰因此臉色頗為難看,看著倪元路等人︰「你們!你們怎麼能就這麼輕易听信了他陳集生的蠱惑!百姓雖不是牛馬,但也不是人上人!」
「沒錯,不能亂了尊卑,所以,國舅爺的句讀是錯的。」
龔鼎和回道。
「對的!」
倪元路改換陣營後,就也當即回了一句。
「錯的!」
「對的!」
「錯的!」
……
雙方僵持不下,誰也說服不了誰。
同樣一句儒家之言,因為各自的立場不同,所持的理解也不同,一時間竟都爭執的面紅耳赤起來,幾欲要打起來。
張貴見此澹澹一笑,他也明白這看似句讀之爭背後潛藏著思想理念上的嚴重沖突。
許多讀書人已經把儒家學問變成了維護自己作為人上人特權的一種工具。
當然,也有還存在有「天下之行,大道為公」的理想主義者,他們在堅持的認為儒家學問是他們在治國安邦的工具。
不同的人選擇不同,所持的觀念也不同。
但只為自己利益說話的還是大多數。
此時堅持說張貴的句讀是錯的文官就還是佔大多數,像倪元路這樣選擇支持張貴和陳子壯的還是不多。
張貴見此,不由得對陳子壯說道︰「看樣子得趕緊讓經學書籍皆有標準的句讀啊。」
「國舅爺說的沒錯,不然,不知道會有多少讀書人會曲解聖人之道。」
陳子壯回道。
「你們禮部對于這方面的改革義不容辭。」
張貴回道。
陳子壯道︰「回部里後,我就上本,請求推行句讀之法,且讓天下經學之書,皆只有一套句讀標準,而避免世人曲解聖人之意!」
文震孟道︰「那這個只能由陳公您來做總裁,負責編排經學句讀者,也只能是學問正派的翰林清流,而不是意欲以聖人之道役天下百姓的楊掌院之流來編排!」
「文湘南!你們休想得逞此願!你們才是偽學之人,我們才是正派,給四書五經句讀,只能由我們來!」
楊景辰這時忙大聲反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