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原詩織到底是要做什麼呢?
不管怎麼想,平川哲文都想不明白。
他承諾的事情他當然記得,不管怎麼說,當初他的確有問題,由此而產生了關于補償的想法,這種事不會忘記,不會反悔。
只要筱原詩織遇到什麼問題尋求他的幫助的話,絕對會幫忙的,這是承諾。
但是……既然是說有問題想找他幫忙,那麼最起碼的,應該將問題描述清楚吧?
結果,問來問去,繞來繞去,到頭來只是不清不楚地說一句【除了平川老師家就沒地方去了】,然後就沒了,這算怎麼回事?
還有,還說今晚要住在這里,不解釋清楚的話,很難同意的吧?
真的很難同意的。
「那麼,平川老師,您會將詩織趕出去嗎?」
「……」
「會嗎?」筱原詩織又歪了歪腦袋,眼楮,好像撲閃著客廳頂灑下的燈光,有些刺眼。
「……」
平川哲文撇過臉,沒去看那刺眼的燈光。
「筱原同學,我覺得,這個……至少要把原因說清楚吧?」
他還在堅持,但……
「原因的話,詩織可以拜托平川老師,不要探究嗎?」筱原詩織用著相當拜托的語氣,說完之後,還從椅子起身,鞠了一躬。
「……」
平川哲文有些不自在了,不過還是很在意,還產生了新的疑惑。
「不探究?為什麼?」
有什麼不能說的嗎?
面對他又一次疑問,筱原詩織卻只是又一次岔開了。
「等到明天,明天晚上,詩織會向平川老師說明清楚的,到時候,平川老師做出任何決定都可以,但是現在,請讓詩織在這里住一晚上吧。」
少女保持著鞠躬的姿勢,沒有起身。
「……」
平川哲文更不自然了。
到底發生什麼了?為什麼一定要明晚說?
換個別的人,無論怎麼樣,這樣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請求,平川哲文都可以義正辭嚴的拒絕,但偏偏這個人是筱原詩織。
唯獨對于她,對于他曾經對她做出的承諾,看著此刻在他的身前端正鞠躬的少女,他口中的拒絕怎麼都說不出來了。
「……一定要明晚嗎?」
「嗯。」筱原詩織起身了,垂下的長發一陣晃動。
「……」
「……」
「那你……」
平川哲文話還沒說完,筱原詩織嘴角就微笑起來了︰「平川老師同意了詩織的請求嗎?謝謝。」
少女又微微彎腰,致謝。
「……」
感謝得如此之快,就像是早就料到他會同意一樣,平川哲文感覺他被算計了。
只是沒等他多說什麼,筱原詩織就望著他,開始解釋。
「平川老師一定在疑惑吧?或許還在想詩織是不是在計劃著什麼……平川老師不需要像這樣露出驚訝的表情,因為詩織足夠了解您,所以可以猜到。」
「……」平川哲文閉上了嘴。
筱原詩織繼續微笑著,搖了搖頭。
「但是,沒有的。請相信,詩織今天的行為有自己的理由……明天晚上的話,會跟平川老師解釋清楚的,一定會的。」
「……一定會的?」平川哲文還是有些不確定地反問了一句。
筱原詩織答應得很肯定︰「一定會的。」
平川哲文這下真的沒什麼好說的了。
明晚上再解釋嗎……姑且,先同意吧?
「好吧……」
終于,同意的應答還是被平川哲文說出了口。
「感謝平川老師。」
筱原詩織再一次鞠躬感謝。
……
等到吃完晚飯,將餐桌上的餐具收拾好,平川哲文走向了客廳。
筱原詩織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沙發上,總喜歡呆在沙發上的米迦勒,此刻趴在少女的腿上,壓著她的裙擺。
「平川老師。」
發現他來了,筱原詩織將注意力從她米迦勒的身上移開了,依舊就端坐著,但朝他看來了。
「嗯。」
平川哲文掃了一眼筱原詩織。
或許是因為今天還是才剛放假,少女還是穿著森谷的冬季制服。
端正的制服搭配很具有青春氣息的百褶裙,潔白的長筒襪和裙擺之間露出一小截細膩的肌膚,她並著腿,很端莊地側坐著,米迦勒就趴在裙擺上。
看了一眼懶洋洋的米迦勒,平川哲文又收回視線,坐在了筱原詩織的對面。
「……」
「……」
坐下之後又迎來了短暫的沉默,但是沒辦法。
面對著筱原詩織,由于過往的那些至始至終無法坦然面對的經歷,平川哲文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感到些許尷尬。
花了點時間克制住這樣的尷尬,平川哲文才打算開口。
「那個,筱原同學……」
結果,音節剛從嘴中吐出,主動權就迅速被撫模著米迦勒的筱原詩織奪走了。
「嗯,平川老師,是要安排詩織今晚的住處了嗎?」
或許是源自于大小姐的禮儀,筱原詩織笑的時候總是習慣于淺笑,嘴角只是輕輕彎起一點,幅度並不大。
但是很好看,一點點向上揚起的弧度,配合著少女的面容,令人賞心悅目。
「……」
平川哲文花了兩秒時間從這抹微笑之中月兌離出來,視線重新聚集在這位大小姐的目光上。
「是。」他點點頭。
筱原詩織還在淺笑,語氣,不知道是否在開玩笑。
「那麼,平川老師應該不會讓詩織睡在沙發吧?」
「……」
「……」
「嗯?」筱原詩織今晚第三次輕輕歪了歪腦袋……很可愛。
還有,她真的不是故意這樣的嗎?
這樣子的話,又讓他怎麼說?
「……」
平川哲文無言著,將剛剛準備要說的「那麼筱原同學今晚暫時睡在沙發吧」這句話收了起來。
他抿了抿嘴唇。
「但是,筱原同學,家里睡覺的地方只剩下了我房間了……」
「好的,詩織並不介意。」筱原大小姐立刻同意了。
「……」
平川哲文眨了眨眼楮。
筱原詩織也眨了眨眼楮。
不是,他還沒問呢,怎麼就答應了?
「怎麼了嗎?」筱原詩織問。
「……」
「……」
平川哲文深呼吸了一下。
「……沒什麼。」他平復心情,搖搖頭,「那就這樣吧。」
「嗯。」
只是,听到應答聲之後的第一時間,平川哲文心里又有些後悔了。
或許就應該狠心一點讓筱原詩織睡客廳好了,現在這樣,他之後該怎麼向久田解釋呢……?
又來一個女生睡了他的房間,而且這個女生的身份還有些特殊,可以說是前女友……這種事情到底該怎麼解釋啊。
懊悔地沉思著,等到抬起臉的時候,筱原詩織看著他,疑惑地問。
「平川老師,您到底怎麼了?」
「……」
「沒什麼。」
算了,現在後悔也沒用了,事已至此,之後再說。
就等明天的時候,筱原詩織能夠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吧。
這樣他也好向久田解釋……
希望吧。
嗯。
……
稍稍沉重的氣氛,許久之後被筱原詩織打破。
「平川老師。」
「……嗯?」平川哲文回過神。
「我們就這麼一直坐在這里嗎?」
「那……」
「詩織想去看看平川老師的房間。」
很合理的請求。
平川哲文嘆了一口氣,終于將腦海之中的懊悔通過這口氣暫時排了出來。
「那走吧。」他撐著膝蓋站了起來。
「嗯。」
筱原詩織將米迦勒放到了一邊,稍稍整理了一下裙擺,還有褶皺的衣服,起身了。
……
平川哲文走在前方,將筱原詩織領到了他房間門口。
「就是這里了。」說著,他推開門。
很慶幸平川哲文的臥室雖然距離整潔有些距離,但是算得上干淨,起碼一眼看過去不會讓人反感,也沒有隨意堆放的舊衣物。
筱原詩織的目光稍微打量了一眼。
「好的,那今晚,詩織就睡在這里了。」
「嗯。」
「……」
「……」
「對了。」筱原詩織忽然想起了什麼,看向平川哲文,「平川老師,您這里有詩織能夠穿的睡衣嗎?」
「……」
感覺這個流程異常熟悉呢……
平川哲文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
「那個……有的。」
「有嗎?」
「嗯……」
平川哲文應答著,先走進房間,拉開了衣櫃,從中,最底下的位置,找到了那件睡衣。
嗯,就是葉月之前穿過的那件。
神色有些復雜地看了一眼,平川哲文盡力微笑著將它舉起來,向筱原詩織展示了一下。
「你看,就是這件,可以吧?」
筱原詩織上下打量了一眼,看褶皺的樣子並不像在衣櫃底下壓了很久,隨後問。
「平川老師穿過的嗎?」
「呃……以前穿過,但很久沒穿了,上一次穿這件衣服的,還是一名女生。」
「女生?」筱原詩織的目光似乎稍微變了一下,「久田老師嗎?」
「這倒不是……」
那就是葉月了。
筱原詩織做出了判斷,接著,微笑著打斷了平川哲文的解釋。
「平川老師,抱歉,對于這件衣服,詩織有點介意。」
「介意?」
「因為有別人穿過。」筱原大小姐才不會穿別人穿過的衣服。
「那我這里可沒有新衣服。」
「但是如果只有平川老師穿過的話,詩織就不介意。」
「……」平川哲文顯然因為這句話呆住了,然後,站在門口的筱原詩織,語氣澹然地解釋。
「以前和平川老師做過更親密的事情,現在怎麼會介意這個?」
「……」平川哲文有些無措,張了張嘴。
筱原詩織輕輕撥了一下長發。
「平川老師,發生過的事情就是發生過呢,需要正視,沒什麼不好承認的。」
「……」
「那麼對于詩織而言,肯定是平川老師穿過的,比其他人穿過的更容易接受吧?」
「……」
「呃……那個……也是,也是。」
平川哲文笑得有些勉強,將手中的睡衣重新放進了衣櫃。
「既然這樣的話……筱原同學你自己挑一件就好了。」
「嗯。」
筱原詩織滿意了。
……
平川哲文沒有再管筱原詩織怎麼樣了,默默走出了房間,走向客廳。
‘發生過的事情就是發生過呢,需要正視,沒什麼不好承認的。’
事實上,說的真的很正確。
其實他也說過類似的話吧?
既然發生過了就不能當作不存在。
這種話他絕對說過的,對筱原詩織說過。
不過事實證明了,說果然比做容易。
當初他用這個理由離職,因為他不能忽視他曾和他的學生、筱原詩織在一起這件事。
他教師的信念已經被損毀了,他無顏繼續就這麼站在那個崗位上。
但是,離職之後呢?
其實他一直在回避著,回避著與筱原詩織有關的回憶,回避著對于筱原詩織的情感。
他把這種回避當作遺忘,想著遺忘是新生的開始。
但這並不是。
單純的回避只是回避而已,是怯懦的表現。
真正的遺忘是能夠以平常心去面對,當作一件普普通通的小事。
如果他真的「遺忘」了筱原詩織,「遺忘」了他和筱原詩織的情感,他絕對不會在見到她的那一刻,如此錯愕。
所以他並沒有遺忘。
被回避的記憶、情感,僅僅只是封鎖在了腦海的一角,直到筱原詩織出現在他面前,就像是拿著鑰匙,輕而易舉地將他的鎖打開。
然後,記憶、情感,原封不動地回歸了。
絲毫沒有遺忘。
如果說遺忘是新生的開始,那麼坦然面對一件事應該是遺忘的第一步。
坦然面對它,將它當作無關緊要的小事,于是,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就會和其他日常生活中無關緊要的小事混雜在一起,分不出差距,然後,一起被遺忘。
刻意回避,反而是在突出這份記憶的獨特性與重要性,一遍又一遍地向大腦灌輸著「它很特殊它很特殊」,這樣。
所以,之後,他應該改變一下心態,去面對與筱原詩織之間的事情了吧?
想著這種事情,平川哲文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漸漸睡著了。
然後,他做了一個夢,一個和筱原詩織的夢。
被封鎖起來,或者說是被保護起來的記憶,原封不動地進入了他的夢境。
那個忘不掉的夏日祭,煙火,和美少女的吻。
帶著橘子味刨冰的、酸酸甜甜的吻。
……
夢中的煙火也依舊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