軺車上。
秦落衡跟蒙毅同乘一車。
蒙毅這段時間並未閑著,將有關楚地的文書都看了一遍,大體是知曉了不少楚地的情況。
相對蒙毅手不釋卷,秦落衡顯得從容很多。
甚至還饒有興趣的泡茶。
縷縷青煙升騰。
秦落衡將壺中茶水沏了兩杯,而後推給了蒙毅一杯。
蒙毅連忙道︰「多謝十公子。」
秦落衡澹澹道︰「蒙左監,你其實不用花這麼多心思,我們在壽春呆的時間並不會長,而且那邊的事差不多已接近尾聲,我們這趟其實算是收尾。」
聞言。
蒙毅眼露不解。
問道︰「下吏不解?敢聞其詳。」
秦落衡澹澹道︰「在這兩個旬日間,我已提前吩咐了楚地,他們也都按我的吩咐行事了,眼下楚地屈、昭、景三氏,跟楚地其他貴族早已談妥,我們到了壽春後,根本不用調查太多。」
「他們不會跑的!」
蒙毅蹙眉。
他狐疑的看著秦落衡,問道︰「公子既知曉楚地情況,也知曉楚地會出賣三大氏族,那這豈不更加說明,楚地情況已十分嚴峻,甚至到了可以隨意放棄三大氏族的地步,下吏不解,為何公子還能如此澹然?」
「而且」
「公子遠在數百里之外。」
「何以敢如此確信,壽春真按公子所為?」
蒙毅放下手中書卷,一臉好奇和驚疑的看著秦落衡。
秦落衡端起茶杯,輕輕的拂了拂杯口,微微吹了吹,神色閑適的喝了一口。
澹澹道︰
「他們沒得選。」
「你還記得當初那場棋嗎?」
「你見到的棋面其實早前就落下了不少子。」
「而那棋面跟就楚地現在一樣。」
「從大周分封開始,棋盤上就已陸續有落子,等到周王室衰退,落子就更加頻繁了,大秦的確一統了天下,但也並沒有真的將黑子完全吃掉。」
「因而這盤棋還在下。」
「周天下布的棋,眼下只有兩種解法,一種是直接翻桌子,不下了,重新在這九州棋盤落子擺棋,而大秦天下一統後,也的確是這麼做的,但現實如何,你也見到了,大秦只是掀翻了明面上的棋盤,但世人心中的棋盤還在。」
「棋依舊還在下!」
「甚至」
「大秦還因為過于自信,而忽略到了六國余孽,這自然也給了六國余孽喘息的機會,以至他們有了死灰復燃的可能。」
「至于第二種。」
「自然是重新坐下來,繼續下完這盤殘棋。」
「當這盤殘棋下完,大秦徹底取勝之時,周天下留在世人心中的棋盤自然也就煙消雲散了,而今我們要去的楚地,便是這殘棋中的一部分。」
「而你我眼下都是執棋者!」
蒙毅似懂非懂。
他蹙眉深思片刻,凝聲道︰「世人是指?」
秦落衡澹澹道︰
「你認為呢?」
「大周共主天下八百年,雖鎬京之亂後,大周已名不副實,但周天子依舊為名義上的天下之主,七八百年的影響,豈是大秦短短數年就能消弭的?」
「放眼天下。」
「受周天下影響的可謂入目皆是。」
「甚至你我也不例外。」
「七八百年的慣性,若不經過一場血與火,哪有那麼容易褪去?」
聞言。
蒙毅若有所思。
他想到了秦落衡這次提出的要求。
隨行一千五百名士卒。
當時朝中很多人暗中都有嘲諷,說秦落衡是經過上次的事情,變得貪生怕死起來,所以才會索要這麼多士卒。
眼下恐並非如此。
蒙毅微微蹙眉,問道︰「公子所說的血與火,臣似懂非懂,敢問公子,當年的滅國之戰難道不算嗎?」
秦落衡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澹澹道︰
「算,但不夠!」
「大秦一統天下的戰爭只打了十年,而過往七國間的戰爭打了兩百多年,大秦除了在趙、楚付出了慘重傷亡,在其余四國其實都沒有受到太多損傷,甚至到了後面,幾乎都是不戰而降。」
「這固然加速了天下一統,但另一方面,未必不是做了妥協。」
「妥」蒙毅眼露駭然。
他卻是不敢在這個話題再多說。
他自是听明白了秦落衡在說什麼,當年大秦沒有選擇趕盡殺絕,或許是一個錯誤,以至讓六國余孽有了東山再起的機會,而今六國余孽蟄伏各地,跟受到三代王政影響的舊勢力媾和,以至有了威脅朝廷的實力。
這就是除根未盡。
而且受三代王政思想影響的又豈止地方?
朝堂大臣又有多少能置身事外?
蒙毅深吸口氣。
他深深的看著秦落衡。
他之前跟秦落衡接觸的很少,但僅僅從這一番言語,他就已經看出,秦落衡是一個胸懷大志、氣吞山河之人。
而且
目光之深遠,考慮之長久,幾如陛下。
蒙毅凝聲道︰「公子此行是想下完楚地這盤殘局嗎?」
秦落衡搖了搖頭。
笑道︰
「下不完的。」
「周天下這盤殘局,能落子的也就楚趙,我雖有心下完,但就目前來看,還不到時候,眼下我們此行要做的,便是將已開始吞雲吐霧的黑子按住,讓楚地的大龍只能困在楚地,不至于一飛沖天。」
蒙毅目光微凝。
沉聲道︰「若是楚地有謀士察覺到?」
秦落衡澹澹道︰
「不重要。」
「他們就算察覺到也改變不了。」
「這是為何?」蒙毅不解。
秦落衡笑道︰「因為身在局中之人是不知局的,他們只看得到棋面上的利害。」
「正所謂。」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眼下我們下的是一盤大棋,一盤早已落了子的大棋。」
「一旦落子,便回不了頭了。」
「他們本就身在棋中,甚至早早便成了落子,又豈能再置身事外?想中途跳出棋面,成為局外人,又談何容易?」
「而且」
「這是場復闢與反復闢的大棋。」
「從大秦一統天下之後,他們便早早就落了子。」
「落子無悔。」
「他們入局很深了。」
「就算其中有人察覺到了不對,想從中跳出來,但數年下來,他們牽涉到的利害早已纏繞全身,根本就掙月兌不了,他們就算想跳出去,其他人也一定會把他們拽下來的。」
「他們逃不掉的!」
「因而他們只能一條道走到底。」
「而今復闢勢力並不算強,想真的實現復闢,必須跟其他人打成一片,他們就算單獨跳出來,也只會成為孤子,這樣的棋子根本無用。」
「眼下」
「復闢是一條大龍。」
「反復闢同樣是一條大龍。」
「在楚地這塊地界,誰能吃掉對方大龍,誰便勝了。」
「而楚地又是周天下棋盤中極為關鍵的一部分,牽一發而動全身,楚地的情況,很容易影響到整個棋面,因而這一次,我們其實是不能輸的。」
「但最終結果會如何?」
「我不知道。」
「但就目前來看,這幅棋面上,我們的勝算更大,而且我下的幾手妙手,楚地似還沒有人察覺到,只要楚地大小貴族和官員始終沒察覺,等到我們最終局勢成型,楚地便只能眼睜睜的被吃子了!」
聞言。
蒙毅抬起頭,看了秦落衡幾眼。
他知道。
秦落衡這段時間並未閑著,暗中做了不少事,甚至很可能算計了整個楚地,眼下楚地大小貴族還完全沒反應,等到秦落衡露出獠牙時,只怕楚地的人會怒不可遏,以至會惡向膽邊生。
對子!!
蒙毅目光掃向了外面前行的士卒。
眼神越發凝重起來。
他並沒有問楚地的勝負手在哪里,他知道,這是機密,秦落衡不會告訴給他的,雖然秦落衡這次主動對他說了很多,但其實未嘗不是在提醒他,讓他在楚地的時候,盡量少添亂。
蒙毅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他原本對秦落衡的所作所為還有些不滿,但此時也是心悅誠服,遠在數百里外,卻能將整個楚地算計的明明白白,這份算計實在了得,而且十公子能如此大膽的行事,恐是對自己的能力十分自信。
種種舉止又豈是扶蘇能比的?
他暗暗對比了一下。
也不得不承認,扶蘇恐已沒了機會。
甚至,扶蘇跟十公子從始至終都沒有可比性,差距太大了,猶如天壤之別,根本就不能相提並論,跟秦落衡相比,扶蘇單純的像是一張白紙。
但這樣的性子又豈能真的服眾?
大秦終究是走的霸道。
要的是強君!
蒙毅端起茶杯,輕輕抿了幾口。
茶水尚溫。
倒是顯得很爽口。
秦落衡也並未繼續再說。
他已把要告訴給蒙毅的事說得差不多了。
再多說,已無異。
秦落衡沒有開口。
蒙毅也選擇了緘口不言。
軺車內,漸漸安靜下來,四周只有噠噠的馬蹄聲。
馬蹄聲飛揚,濺起塵沙無數,而載著眾人的馬車,跟隨著隊列,飛速駛向了數百里外的壽春。
另一邊。
壽春卻很安靜。
安靜的甚至有些異樣。
壽春城中,一間富麗堂皇的酒舍,此時卻是燈紅酒綠,鶯歌燕舞之聲,更是不絕于耳,而在酒舍外,不時傳來陣陣小販叫賣聲。
「賣狗肉哩!」
「賣狗肉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