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旦道︰
「公子,實不相瞞。」
「非是我不願相助,實是無能為力。」
「我的情況,公子應有所耳聞,朝堂大臣對我不屑一顧,但其實遠不止于此。」
「當年家翁做的那些事,雖是順應天下時勢,但卻一直為人詬病,即便家翁已逝去,然滿朝官吏對我郭氏依舊冷眼旁觀,我沒少主動示好、結交,結果」
「並無任何改變。」
「而今不僅是朝臣,就連尋常官吏,對我都敬而遠之。」
「六地一系出身的官吏更是如此。」
郭旦苦笑一聲,滿眼無奈。
他何嘗不想改變現狀,但郭開實在名聲在外,就算有官吏前面跟他有所親近,但在听聞他父是郭開後,基本都會迅速跟他拉開距離,他也實是無可奈何。
秦落衡蹙眉。
他其實意料到了一二。
但還是沒有想到,郭旦的處境這麼難。
已近乎到了‘人見愁’的地步。
秦落衡問道︰「你出身趙地,按理應認識一些六地出身的人,難道你就這麼令人生厭?再不濟,你的年秩也在六百石以上,怎麼也是個官員。」
郭旦眉頭微蹙。
他緊緊的盯著秦落衡。
試探道︰「公子想尋求的人,可以不限官吏?」
秦落衡道︰
「不限出身,只看能力。」
「各行各業都行。」
「但不能是六國余孽,更不能為朝廷叛逆!」
郭旦身子一顫。
顫巍道︰
「公子實是說笑了。」
「我郭旦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勾結六國余孽啊。」
「公子若是不強求必須為官吏,我倒的確認識幾個有點才能的人,只是他們的出身都有點低。」
郭旦尷尬的笑了笑,繼續道︰「公子也莫要怪罪,我郭旦雖的確有點身份地位,但咸陽城中,比我身份地位高的一抓一大把,我這點微末地位,在大秦官吏眼中根本就算不得什麼,若是除去老秦人及大秦官吏,我郭旦在外多少有幾分薄面。」
「畢竟我多少也算是個官!」
「往日的確會有人刻意巴結討好。」
「但公子盡管放心,我郭旦雖不受重視,然一直潔身自好,絕沒有貪墨過任何東西,更沒有任何的徇私舞弊,不然就我這出身,不知多少人想把我拉下去。」
「只是巴結討好我的,大多都是商賈,公子恐都看不上。」
「商賈?」秦落衡蹙眉。
郭旦點點頭道︰「大多都是商賈,公子也知道,這些商賈無利不起早,為了多牟取利益,有時甚至會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但這些人又擔心被朝廷查到,因而有時就會」
郭旦沒有再說,秦落衡已明白了。
商賈有時為了錢財會甘于鋌而走險,但後面又擔心被官府盯上,亦或者在被官府查辦時,想減輕罪行,所以就想靠著賄賂,讓自己能被網開一面,亦或者直接月兌罪。
郭旦是廷尉府的官員。
而其父郭開更是大貪特貪之人,因而郭旦便成了商賈的最佳人選。
不過,對商賈秦落衡並無好感。
他也不想用這些人。
正所謂良駒不與駑馬為伍,志士不與盜賊同路!
商賈在秦朝地位十分低下,任何有志之士都不會投身商賈,歷史上韓信就算差點被餓死,也沒有去行商,這便足以看出商賈在秦朝的地位,這樣一個只看錢財的群體,秦落衡也不敢重用。
唯恐自己被這些人賣了。
郭旦正是知道這點,因而並沒有多說。
沉默了半晌時間。
秦落衡道︰
「商賈不太可能。」
「我雖有心結識天下有志之士,但商賈明顯不在其列。」
郭旦苦笑道︰「臣也深知這點,商賈重利輕義,臣對這類也向來不齒,幾乎跟他們沒有過任何來往,只是公子尚書司缺少官吏,這屬實是一個問題。」
思索片刻。
郭旦似想到了什麼,眼楮一亮,說道︰「臣在廷尉府任職,日常也能見不少人,其中不乏口齒伶俐,亦或者有些才能的,臣以後定會對這類人上心,只是恐臣不能自己出面,不然臣這身份,恐只會壞事。」
秦落衡看了郭旦一眼。
澹澹道︰
「這倒沒必要。」
「我是想找有才能的人,若是這些人連容人之量都沒有,就算空有才能,也只是小肚雞腸之輩,成不了大器,天下或許才華出眾的不多,但人才我自認不會少。」
「你幫我物色即可。」
「若是對方真有仕秦之心,你可直接報我名諱。」
郭旦點點頭。
心中也生出一抹觸動。
只是郭旦心中依舊有些不解,遲疑片刻後,還是問出了口。
郭旦道︰「公子,你背靠關中氏族,大可直接啟用關中氏族之人才,何以這麼費心費力去找六地一系的官吏?若是讓關中氏族知曉,讓他們對公子生出誤解,那豈非會對公子不利?」
秦落衡澹澹道︰
「天下治理除了需要能臣,同樣需要干吏。」
「關中氏族的確跟我親近,但關中氏族大多是靠軍功上位,在具體事務管理方面,其實並不如地方小吏,而且朝廷不知從何時開始,關中氏族跟六地一系的官員就互相不登對,暗中較勁的情況更是時有發生,這種情況是不健康的。」
「大秦眼下內憂外患,我豈能讓這股風氣繼續蔓延?」
「而且」
「天下從不缺乏人才,缺的其實是上升渠道。」
「對六地一系的官吏更是如此。」
「我又豈能厚此薄彼?」
「再則。」
秦落衡目光深邃的看著郭旦。
繼續道︰
「關中氏族也好,六地一系官員也罷,都是大秦的官員,我既為大秦公子,自是要雨露均沾,唯有如此,才能讓帝國上下如臂指使,不若,今後朝堂只會深陷黨爭而無法自拔。」
「這非是天下之願,也非是大秦所望,更非萬千黎民所盼。」
「大秦是天下執一!」
「不僅要實現地域上的一統,更要在文化、習性等各方面一統,讓天下各郡縣民眾,對大秦獲得認同感、歸屬感,都能安居樂業,沒有隔閡、沒有偏見、自如的生活在這片大地上。」
「這才是大秦該有的樣子。」
「而這樣的帝國才能被稱為樂土!」
「大秦奮六世之余烈,與始皇治下一統天下,也必將在大秦皇帝的治理下,讓天下徹底的凝一、歸一,這是大秦的使命,亦是大秦宗室子弟的追求。」
郭旦深深的看著秦落衡。
長身一禮道︰
「公子之胸襟,微臣嘆服。」
「臣定竭力助公子實現此宏偉目標。」
秦落衡點點頭。
說道︰
「有的事不必強求。」
「尚書司眼下的重心並不在上面。」
「你先做好自己分內之事。」
郭旦道︰「臣清楚。」
這時。
達和安已把東西收拾齊全。
秦落衡看了幾眼,直接吩咐把東西搬到馬車上。
至于薄姝、趙檀、管娥三女,前面收拾好了,便帶著兩孩子上到了馬車,郭旦則緊緊跟在秦落衡身邊,一副唯首是瞻的姿態。
秦落衡並未太在意。
等東西全部搬到馬車上,秦落衡看了看自己住了近兩年的屋子,眼中也露出一抹留戀,而後徑直上了馬車。
郭旦則躬身相送。
等秦落衡走遠,郭旦看向達和安,沉聲道︰「你們以往一直服侍在十公子身邊,但現在十公子身份已今非昔比,切記在外不要敗壞十公子名聲,更不要在外面為非作歹,若是讓我知曉,定不會輕饒爾等。」
達和安連忙道︰「上吏放心,我們絕不敢負公子信任。」
郭旦點點頭。
而後直接邁步離開了。
他此行目的已經達到,雖心中還有不少疑惑,但正如他自己所言,而今秦落衡已今非昔比,他縱使心中有再多疑惑,也不敢再如以往那般放肆了。
回到家。
李氏熱情的迎了上來,問道︰「良人,怎麼樣?」
郭旦冷哼一聲,自得道︰「我跟十公子是什麼關系?十公子見我前去,自然是不會拒絕,我眼下可謂是六地一系官員中,第一個投靠十公子的,以後就算不看以往的交情,我在十公子心中地位就不會低。」
郭旦好生吹噓了幾句。
隨後,似擔心李氏在外面胡說,又連忙叮囑道︰「但這事不適合對外說,你知道就行,十公子剛剛恢復身份,雖有關中氏族為依仗,但畢竟多年遠離朝堂,在朝中影響力並未那麼大,我即為十公子心月復,更應恪守,謹言慎行。」
「你亦當如此。」
李氏翻了個白眼。
不滿道︰
「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你郭氏是什麼名聲,你難道不清楚?」
「我當初真是瞎了眼嫁給你,平日出去跟其他婦人見面,我可沒少受氣,現在你好不容易親近上了十公子,還不容在外面顯擺一下呢?那你跟十公子走這麼近有什麼用?」
郭旦冷哼道︰
「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麼。」
「長公子在朝中經營這麼久,十公子一回來就想改弦易張,哪有這麼容易?而且十公子似有自己的計劃和想法,我前面不是跟你說過嗎,十公子跟長公子的主要爭執應在北方監軍上面,但這次十公子全然沒有爭取,甚至主動把這樣的機會讓給了長公子,以我對十公子的了解,十公子定然考慮的更多。」
「而且」
郭旦小心的看了看四周。
壓低聲音道︰
「你可知,我今天見到十公子,十公子要我幫他做什麼事嗎?十公子想讓我幫他找些六地一系出身的官吏,十公子恐是擔心關中氏族對他影響太大,進而影響到後續的施政。」
「長公子不日便要遠離朝堂。」
「而在朝堂上,便只剩下十公子了。」
「若是十公子靠著日拱一卒的辦法,把六地一系官員逐步拉攏過來,就算長公子在北地做的風生水起,最後朝廷失勢,恐也是無力回天。」
「此外。」
「《韓非子•內儲說上》有一則典故。」
「講的是三人成虎。」
「這本是魏國大臣龐恭對魏王的建議,龐恭擔心離王都後,魏王會受到其他人蠱惑,從而產生輕信,以至做出錯誤的判斷。」
「然最終的結果卻是」
「讒言先至,後太子罷質,果不得見。」
「夫市之無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今邯鄲去大梁也遠于市,而議臣者過于三人矣。」
「十公子似深諳此道。」
「我們這位十公子實在不簡單。」
此時的郭旦全然沒有之前的唯唯諾諾,反倒顯得異常精明,仿佛在秦落衡面前只是在刻意偽裝。
李氏蹙眉道︰「那又怎麼樣?有的事又不是想就能做到的,你這些年努力的還少嗎?把我們家底都快掏空了,也沒見你升個一官半職,十公子就算有很大能耐,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感覺不靠譜。」
「要不」
「你再去一趟,把話收回來?」
郭旦臉一黑。
怒聲道︰
「我就不該給你說這些。」
「真是嘴欠!」
「我跟十公子認識這麼久,一直都說這人不簡單,他不是那種頭腦一熱,就做出沖動舉止的人,他難道不清楚自己這種做法,可能會引起關中氏族不滿嗎?他知道,卻依舊這麼做了。」
「除了可能夾雜著些許天真,但更多的只怕是有恃無恐。」
「這人我猜不透!」
「我記得你們李氏在邯鄲那邊還有些人脈,幫我張羅一下,看能不能找到幾個不受用的干吏,亦或者幾個投靠無門的有志之士。」
「我既投靠了十公子,卻是要表一下態度。」
「至少」
「我要模清十公子對我是何看法,是不是真對我十分信任,而今朝堂局勢復雜,無論最終是長公子上位,還是十公子上位,朝堂恐都會大變,以我的身份恐最終是逃不掉的。」
「但我父得罪的人太多,一旦沒了官職在身,恐不日便會遭遇不測。」
「我也是實屬無奈。」
郭旦長嘆一聲,眼中滿是惆悵。
若是換成其他人,根本就不用這麼擔心,但就因為其父是郭開,他這些年一直過得提心吊膽,不敢輕易得罪任何人,唯恐自己被其他官員陷害,以致官職被廢,若真到了那般,他郭氏就真完了。
他豈敢掉以輕心?
而今所做一切,皆是無奈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