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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正站在牆頭,「哪位是瀚海公吶?」

城下站出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我便是,敢問牆上這位,可是蒼宣縣侯?」

「正是正是!」趙正連忙推手,哈哈笑了起來,「可真是瀚海公?我等日夜企盼,可總算見到瀚海公了!開城門,快開城門!」

胡咄度微微仰頭,細細打量,卻見牆上那說話之人乃是一個白衣白甲的年輕人,倒是與傳聞中蒼宣縣侯的形象大相徑庭,他疑惑地看了看左右。

「不是說蒼宣縣侯身高九尺,魁梧雄壯麼?」

左右親衛遠在漠北,所听傳言也都是各路人馬消息匯聚,只知此次護送開樂公主西行的蒼宣侯,在隴右神兵天降,斷了吐蕃糧草獲封伯爵。想來必是百戰之身,傳聞說他九尺頂天,腳闊立地,吼一聲蕃軍當場震傷震死不計其數,雖有夸大其詞,但粗略形象總不至于是個女乃油小生,可此時看去,不但那蒼宣侯沒有一丁點兒沙場征伐的豪氣,此時見了左部敦王,語氣怎麼反而有些諂媚?

胡咄度的眉頭皺緊,暗道此人若不是浪得虛名,那便是胸有陰壑,不是個簡單人物,大意不得!

那破舊的城門抖開了一蓬灰塵,「嘎嘎嘎」地緩緩地打開。

那白衣白甲的年輕人笑著奔跑而出,獨自一人直奔胡咄度而去,左右親衛連忙策馬,想上前攔住,胡咄度卻出聲喝止,翻身下得馬來。

「瀚海公!」趙正穿著軍甲,長揖到地,「總算把你給等來了,我等被困數日,就巴望著回鶻援軍……」

胡咄度的臉上舒展起笑容,回了一禮,「蒼宣侯言重了,吐蕃不自量力,深入漠北被蒼宣侯狠狠教訓,怕是回了河西,一想起蒼宣侯的英姿,便要夜不能寐啊!」

趙正苦著一張臉,道︰「言重了,瀚海公!此行全憑右武衛善戰,王長史運籌帷幄,我便就躲在安戎軍城中,日日提心吊膽。」

胡咄度暗吸一口氣,心道這人真不實誠,明明身負數次巨功,卻擺出一副窩囊模樣,面上笑容卑微,眼神卻透著精明伶俐,演技倒是拙劣不堪。想來城中布防,不是為了吐蕃人,而是針對他胡咄度。當下暗哼一聲,此等凋蟲小技,不過是為了賺我入城!我且要看看,你要如何擺布?

胡咄度有恃無恐,料定行事極為干淨,趙正手里沒有證據,不會輕易動手。待得湖弄一番,見過公主,確認公主還在,趙正沒有耍詐。等把他們哄出城去,此行千余里,路上總有機會抓他們的破綻,再讓結贊來一次輕兵突襲,大事便就可成。

胡咄度一想到這,臉上的笑容也真誠了起來。

「瀚海公……」趙正迎上前去,要去挽胡咄度手里的馬疆,胡咄度連忙道︰「這如何使得?」

趙正卻不理,伸手一撈,道︰「瀚海公乃大唐在漠北的支柱,我只不過區區一縣之侯,鞍前馬後理所應當,還請瀚海公給個機會!」

趙正不僅笑得卑微,說話也盡是一副討好的模樣,胡咄度當下便就心生厭惡,只是不顯山露水,只哈哈大笑,嘴里道︰「蒼宣侯折煞老夫了!」手里卻大方地松開,「既是如此,就有勞了!」

「正該如此!」趙正牽著馬在前引路,回鶻二十余騎人馬下馬跟隨進城。眾人腳步移動,頭頂腐朽的門牆「颯颯」地落了一陣灰土。

進得城來,胡咄度只覺殺氣逼人,轉頭一看,就看見了城下全副武裝,列隊待命的右武衛弓手。大唐右武衛能征善戰,將士們各個膀大腰圓,亮晃晃的鎧甲直刺雙目。他們身負強弓拍刃,腰掛弓韜箭壺。靜悄悄地立在牆下陰影之處,臉覆面甲,一動不動,端的是如岳臨淵。

再抬頭向上,城牆「唐」字軍旗下,大唐甲士居高臨下,持刃肅立,牆頭篝火繚繞起一蓬一蓬的黑煙,彷佛靜謐的空氣中傳來了濃烈的血腥味道和煮沸的油脂氣味。

回鶻人分明感受到了強烈的壓迫感覺,他們不自覺地扭頭望向了城牆上下的大唐軍士。卻見牆上雖然湖過了新泥,可牆下那一處處、一塊塊、一條條暗紅發黑的顏色卻總是觸目驚心。

他們彷佛能看見血流順著牆壁,嘩嘩地淌下,然後匯聚在牆腳,變成一灘灘干涸的血池。據聞唐蕃雙方在安戎軍交戰,吐蕃在西北城角八百余人攻城,陣亡過七成。六百唐騎棄城沖陣,斬殺無數,直追了吐蕃結贊茹本三十余里。

若是換位思考,讓回鶻大軍攻城,在這處牆角,又要拋下多少具尸體?折損多少人馬?讓唐軍重騎沖進中軍,又能否抵擋?

回鶻人收回目光,面色凝重,互相看了一眼,然後默默地搖了搖頭。

胡咄度若有所思,問道︰「蒼宣侯,此戰右武衛傷亡如何?需不需左部調兵護送公主?」

那邊趙正卻嘆道︰「此役原本不該如此慘烈,可東牆外,室韋人列陣威懾,不得不撥了一半人馬防御東牆,這西北城角,我五百精銳盡失半數,可惜可嘆。若是左部還有余力,瀚海公可不能吝嗇!」

「哦!」胡咄度嘴上掛著笑容,心里卻咯 一下,趙正說的輕巧,用五百人就擋住了蕃軍攻城,也不知是不是吹牛。

趙正卻不理會,又道︰「河西戰局千變萬化,右武衛來的一千二百步卒我都不敢留,生怕涼王殿下無兵可用。瀚海公,若是你手中有富余,可得多多照料才是!」

胡咄度原本出于客氣,只順便提了一嘴,沒料到趙正打蛇順桿上,表現地如同一個蠢貨。他看了一眼趙正,仔細地讀了一番趙正的眼神,發現這人方才還覺得機靈,此時眼神里怎麼又有了一種擔心和害怕。

「蒼宣侯可是怕吐蕃人卷土重來?」

趙正使勁地點頭,「大漠蒼涼,草原寬廣。從河西翻越合黎山,大軍行動也不過就半月時光。這條路太遠了,吐蕃人隨時可能出現。瀚海公,沒有你們左部護衛,我走的真不踏實!」

這話說得到時誠懇,听不出任何狡詐。胡咄度心道這人水也忒深了,不知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當下不敢再說,怕被趙正帶進坑里。

眾人進了內城,只見滿地殘垣斷壁。一隊黑衣黑甲的軍士正自搬運著磚石、碎土,混水打成濕泥,做成磚胚。

「這是哪支隊伍?」胡咄度突然問道。

趙正說︰「這是涼州府軍。」

胡咄度若有所思,「怎地府軍如今軍甲如此嚴整,看上去似是比右武衛軍甲還要嚴實厚重?」

趙正打了個哈哈,「如今涼州被河西威脅,涼王殿下重建府軍,招的也都是平日里沒打過仗的農戶。不瞞瀚海公,我趙元良也是被涼王殿下臨時拉來湊數的,承蒙涼王殿下錯愛,讓我來練涼州府軍,可我哪知道軍陣之事……」

胡咄度笑道︰「元郎,你過謙了!」

趙正使勁搖頭,拍了拍身上的盔甲,「瀚海公你看,我這身五十余斤,穿起累得慌。可又不能不穿。」

說著他靠了過去,「家中還有美妻三位,可不能閃失。這些府軍哪個家中不是上有老下有小?我自鄉野而來,自是能多體量,是以職權範圍內,能給的就都給他們,能穿多重就給他們穿多重。」

接著嘆了一口氣,「原本以為護送公主是個美差,去了安西見了大唐老兵,交代了聖人的旨意便就作罷,回了涼州,多少能加官進爵一番。手下弟兄,也能有個好的前程。誰承想,人還沒到北天山,就被吐蕃人盯上了,要不是是右武衛,此時瀚海公怕是只能給元良收尸了。」

胡咄度聞言停下了腳步,臉色肅然地盯著趙正,這人怕不是把自己當成傻子?

趙正走著走著,感覺身後沒人,一轉身,看見左部敦王的面色不善。

「瀚海公,可是言語中有何不妥?」

胡咄度冷哼一聲,道︰「蒼宣侯,適可而止!」

趙正一臉茫然,眨了眨眼楮,「可是有得罪之處?」

胡咄度認真地看著趙正,忽又從哪柳眉鳳眼中看到那兩只眸子閃著淳樸、善良、無辜的光芒,一時間腦海里一片混沌,禁不住地想要飛信一封,問問涼王殿下或是結贊茹本,這面前之人,可是孤身深入吐谷渾,大破衛茹糧倉之人?

「瀚海公……」趙正見胡咄度一時之間臉上表情變換,便輕聲呼喚道︰「公主殿下受驚不輕,正自帳中等著呢!」

胡咄度長出一口氣,甩了甩手,閉眼道︰「蒼宣侯,一時想起些雜事,擾了心智,且莫要見怪!」

卻听一旁有人大喝,「干什麼吃的!」

胡咄度轉頭看去,只見不遠處一堵矮牆後,一黑甲軍士正跪在地上,被個身壯力蠻的將左用鞭子使勁地抽,兩人身旁倒著一架車,車上裝著的土磚碎了一地。

「搬個磚都不會,你說你能干點甚?」那將左似是沒看見一行回鶻人,手里馬鞭「啪啪啪」地急抽,直往地上那軍士的臉上打。那鞭子抽得又狠又急,直橫七豎八地在人臉上印了幾道鮮血淋淋的印記。

「將軍饒命啊,將軍饒命啊……」

那府軍兵卒一邊撕心裂肺地喊,一邊滿地打滾,那將左卻不輕饒,抬起腳來就要往他身上踩!

「住手!」趙正呵斥道。

那將左聞言停了下來,抬頭看見了趙正,「侯爺!」

「怎麼回事?沒見來了客人嗎?」

那將左連忙小跑,繞過了矮牆,慌慌張張地行禮。趙正卻一指身旁的胡咄度,「這是瀚海公,沖撞了小心你的腦袋!」

那將左連忙跪地,「瀚海公,某不是有意的!」

胡咄度澹澹地道︰「起來吧,發生何事了?」

那將左說道︰「侯爺令我等修繕城牆,可進度仍然太慢。今日急了些,便動了手,不巧沖撞了瀚海公。」

胡咄度「嗤」了一聲,看向了趙正,「修城牆?吐蕃人都走了蒼宣侯為何還要修牆?況且修城牆和泥又是為何?」

趙正笑了起來,「瀚海公不知,開樂公主可厭惡這安戎軍的破敗了。和了泥去抹牆,那牆看上去不就光潔整齊了麼!」

說罷,對著那將左豎起了眉毛,「你且去了,管好手下,別再出來丟人現眼!」

那將左哪里敢留,連滾帶爬地就拖著地上被打的軍卒往看不見的地方跑,一邊跑還一邊小聲地咒罵,「瀚海公來了你也不知會一聲,你讓老子難受,你看老子怎麼整治你這廢物!」

聲音雖小,但也就隔個七八尺,胡咄度是听得一清二楚,皺著的眉頭漸漸的舒展而開,最後竟是笑了起來,心里暗道這蒼宣侯諂上的功夫倒是舍得下本。

這心里是越來越厭惡眼前這人了。

「蒼宣侯,當初你是如何去的吐谷渾?怎麼就斷了吐蕃的糧道?」胡咄度搖著頭,一半戲謔,一半八卦。

趙正老老實實地準備口無遮攔,「此事說來話長!瀚海公,咱邊走邊說。」

胡咄度點點頭,伸手示意,讓趙正帶路……

話說去歲河西打仗,安郡王運籌帷幄。忽一日,敵後探馬回報,說是衛茹兩萬精兵馳援隴右,于百谷城建糧倉一座。彼時涼王殿下正自揮軍西進,無暇顧及。當時情形異常凶險,若是讓衛茹援軍抵達前線,左武衛在石堡城勢必全線崩潰。還得說,安郡王英明神武,兵出奇策,派出軍中熟知吐谷渾、吐蕃風土人情的中軍鷹揚郎將梁珅領二十騎人馬深入敵後,火燒蕃軍糧草……

「等等等等!」胡咄度一擺手,這不對,領軍之人不是你趙元良麼?

趙正張大了嘴,尷尬一笑,「我哪有那般本事啊!?去河西之前,我只不過是一里之正,軍陣之事,看都沒有看過!」

胡咄度一想也是,雖然線報有限,但對于趙正的出身,大體還是知道的。只不過這件事影響甚大,當事人說的又與傳聞全不一致,心里頓時便來了興致。

「那為何……」

趙正洞悉了他的表情,道︰「瀚海公是問為何首功記在區區身上?」

胡咄度不言語,只點了點頭。

趙正看了看左右,又看了看前後,見四處沒有唐軍人馬,便附身過去,「全憑一記霹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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