緗,最接近于明黃的色澤,讓楊胭頃刻認出男子身份,西周皇太子,趙熙行。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位被尊為聖人的儲君,在江南被傳得一會兒青面獠牙,一會兒神祗下凡的未來君王,也是她第一次懂了那句童謠,郎艷獨絕,東宮殿,曉風殘月,江南主。
是,郎艷獨絕。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目光就在男子的臉上停留,有那麼兩三刻,除了純粹的驚嘆,真是別的話和念頭都空白了。
于是就這麼短暫的兩三刻,趙熙行臉色愈陰,壓抑的怒氣已經和十二月的北風一樣,身邊三尺的人都能感到溫度下降了,暗中守護的龍驤衛干脆匕首出鞘,看楊胭的目光如同看一個死人。
豆喜又是可憐這女子稀里糊涂,又是詫異哪里來的新人不要命,慌忙一橫心,將拂塵打去︰「呔!傻了?見著皇太子還不行禮!」
楊胭緩過神來,由著婕妤的位分不高,她行了卑位禮︰「婕妤楊氏見過皇太子殿下。」
趙熙行瞪著女子腦門頂,除了滿心的火,就是尷尬了,那種恨不得時光倒流或者一刀宰了她的尷尬。
要知道他此刻在爬樹,毫無形象的在爬樹,卻意外被旁人撞破,聖人兩個字能丟臉丟到臭水溝去。
是以趙熙行僵在樹丫間,拿不準現在是下來好,還是不下來好,只得以一個古怪的姿勢掛在枝干上,冷冷發話。
「婕妤?呵,從後門出來的婕妤。」
宮里但凡有些規模的大殿,都配有後門,乃是干卑賤活兒的奴才出入的,諸如送水的,倒恭桶的,清理下水溝的,有頭臉的宮女內侍都不會走,更別說正兒八經的嬪妃了。
這一問很是刻薄,楊胭咬了咬下唇,意識到聖人二字,名不虛傳。
「回皇太子的話……因為安邑呂氏的姑娘來給皇後請安了,故……故皇後讓嬪妾從後門退走。」楊胭磕磕絆絆,連旁邊的豆喜听了,也臉露玩味。
這招做得太明顯了。估計是楊氏惹著了劉家,剛冊封婕妤就吃了個下馬威。
趙熙行倒是認真的想了會兒,了然︰「是了,平昌侯沈圭故去的先夫人便是呂氏,沈銀和沈鈺的亡母,安邑呂氏乃沈氏的姻親,父皇賜婚安邑呂氏嫡女予江寧織造劉仁為妻,也是嘉獎忠心之族。」
趙熙行又看了一眼楊胭,挑眉︰「怪不得。」
三個字很是古怪,突兀,又冰冷。
天家治國耳目四方,尤其是官家名門間見不得光的,遠比那些明面上的讓他們感興趣,是以某些江南的流言,龍驤衛都有密折回報。
楊胭涌起苦澀的微怒,月兌口而出︰「……嬪妾倒是沒想過,能在後門的園子遇著殿下儀駕。」
趙熙行想起自己還掛在樹上,尷尬之色愈濃了,要不是爬下去比爬上來難,他恨不得半點聲響都沒的溜下地,然後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失算,實在是失算,趙熙行暗中把自己罵了千萬遍。
後門因是干卑賤活兒的奴才所用,諸如送水的,倒恭桶的,清理下水溝的,所以常常連著一個小花苑,遍植香花芳草,驅味兒。
此刻還不到以上奴才辦差的時辰,趙熙行以為天衣無縫,自己就是猢猻爬樹倒拔楊柳,也絕不會有人看見,然而天知道怎麼會有一個人從後門出殿了來,還是嬪妃,悄無聲息封個口也沒法。
「今兒是臘八,本殿晚些要去賈府看望國公夫人……又見此處梅開得好,故折些帶去,聊表孝心……有問題?」趙熙行虛張聲勢的加重語調,拼命想打發女子走。
「殿下息怒!」楊胭規規矩矩的稱罪,卻好死不死的加了句,「只是嬪妾听聞國公夫人最喜芍藥,賈府遍植姚黃魏紫……」
「放肆!殿下的話也是你能質疑的?區區一個婕妤,還不快退下!」豆喜瞥到趙熙行臉色愈難堪,連忙做主呵斥楊胭,就當做善事了。
楊胭這才行禮退下,出了園子都已經七八步了,她莫名其妙的沒忍住,還是大著膽子回望了一眼。
那緗袍男子正在內侍的幫護下,狗熊般的爬下樹來,累得宮袍髒了俊臉花了,仍然高舉著手,寶貝般的護著摘的幾株梅花。
「殿下……國公夫人……不是吧?」隱隱听得那內侍打趣。
緗袍男子沒有回答,卻似乎想起了什麼人,方才還冰霜可怖的臉泛起了笑意。
那樣溫柔的笑啊,哪怕是隔了老遠,楊胭也覺得心跳仿佛都在那刻停止了。
「是住在賈府的良家子花氏麼,殿下對她,真好。」楊胭呢喃,這樣的笑,她懂,她也曾擁有過,只對她這般笑的兒郎。
……
「胭兒,你等等,再等等,我一定接你進劉府,我們就一直在一塊兒,我從來沒有嫌棄你是庶出,你只要等著我。」
藍袍綸巾的書生熱切的看著她,誓言和他的瞳仁一般,干淨得讓人生不起懷疑。
于是她信了。年過雙十還未議親,受閨中恥笑。
「胭兒,我想出人頭地,我想得家族重用,錢府現無主母,若是你做了家主的妾室,必能位同如夫人,你便能成為我的助力,只有你了。」
藍袍綸巾的書生依然熱切的看著她,就差跪下來求她,仿佛她真就是那一份只有。
于是她也信了。哭了三天後自薦名帖,走入錢府。
再後來,書生要娶呂氏女了,她成了皇帝的嬪妃,紅牆後活著也當死了的女人。
……
楊胭再次看了一眼那緗袍男子的笑,十二月的日光陰蒙蒙的,她卻覺得那般的笑,能將天兒都映亮堂了。
夢一般的美。
是她人生中最後的好日子。
當天晚些,東宮的車架駛入了賈府,一男一女下車來,被前擁後簇的迎進上堂,老遠就聞到了粥香酒香和爆竹殼子的煙味。
「給外祖母請安了!」
行過了臣禮就是家禮,趙熙行和趙玉質向賈韋氏問安,樂得老太太的皺紋都笑成堆了。
「好好好!快把臘八粥端上來!老身親眼盯著他們煮的,你們小時候最愛喝,特別多加了紅棗!」賈韋氏一疊聲的吩咐,熱騰騰的飯食長龍般的呈上來。
「許久不見外祖母,您老身子可好?外孫女想您得緊!」趙玉質小孩兒般撲上去,抱著賈韋氏撒嬌。
趙熙行素來緊繃的臉色也軟和下來,難得沒勸趙玉質,連聲喚把新織的狐皮手捂子拿上來,說是天冷了,讓賈韋氏戴著暖手。
滿屋子歡聲笑語,三冬如春,關上門了就只論家,不論臣,賈韋氏是賈章之妻,賈嬋之母,他二人嫡親的外祖母,宮里宮外不常見著,自然見著了就親。
賈韋氏又似想起了什麼,朝後宅喊︰「怎麼還不出來?我外孫兒都到了,梳妝打扮要花那麼久?」
旁邊的丫鬟七嘴八舌︰「老祖宗饒過良家子罷!就是百姓家女兒,見著自家男人都要多打扮會兒,何況是見殿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