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筎娘說干就干,翌日就上了趟祥雲鋪,支開了桂葉子,將所有事都攤開了。
桂大哥和桂嫂子听完疾風台的懷疑後,長久的沉默。
筎娘笑笑︰「不過話也就是說說,沒一定要對個分明。畢竟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葉子也一直當你們倆是生身父母,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頓了頓,筎娘話鋒一拐︰「只是老身心疼我家二丫頭。她孤苦伶仃的,若是能找到尚在世的同宗血脈,心里多少是個慰藉。」
桂嫂子嘆了口氣。試探的看向桂大哥,似乎在征求什麼同意,後者沉默不語,眉頭扭成一團。
兩人皆心事重重。沒有否認也沒有認可,祥雲鋪里空氣凝滯,悶得慌。
筎娘也不禁深吸一口氣,察覺到此事隱情,怕是出乎她意料,甚至桂大哥和桂嫂子兩人,和平日她認識的「下民」,都有了哪點不一樣。
筎娘遂一橫心,干脆掩了門窗,壓低語調,把吉祥鋪的底攤了出來。
「實不相瞞。我吉祥鋪都是前朝舊人……」
「憫皇後,貞明太子,羽林衛上將軍,坤寧宮管事姑姑。」
桂大哥忽的開口打斷,直視筎娘,眸底夜色翻涌。
筎娘心里一凜。
她只當祥雲鋪是普通的街坊,不曾透露過吉祥鋪的隱秘,卻如今看來,桂氏兩人早就知道了他們底細。
筎娘臉上鄰里間的親和褪去,頓時噙了警戒,冷冷問道︰「爾等如何知道?何時知道?爾等又是何人?」
一連三問僵硬的砸向桂氏兩人。
桂嫂子面露難色,平日最聒噪的她,此刻很是遲疑,一切听桂大哥拿主意的樣子。
桂大哥嘆了口氣。起身,步伐沉重地走到筎娘面前,抱拳,一禮。
「東周程府,程馳都督麾下,副將桂烈,見過筎娘姑姑。」
桂氏也起身,站在桂烈身後,屈膝一福,是一個標準又有些生疏的大家閨禮。
「桂烈賤內,桂孫氏,見過筎娘姑姑。以前多有冒犯,還望見諒。」
「听聞前朝薛高雁薛御史,第一個開弓射殺的罪臣,便是主導科舉舞弊的孫大人。」筎娘立馬接了句。
「正是家父。當年家父行入歧途,奴勸過,但也無法。家父伏法,奴雖泣涕,但也信天道當正,悔不當初罷了,唯願此生捐善,能贖泉下家父之罪。」
桂大嫂訕訕,對自己被天下清流唾罵的出身愧于提起。
筎娘倒吸了口涼氣,起身回禮,是以坤寧宮姑姑身份,回的故人禮。
程馳。程大將軍胞弟,程家二老爺,也是光明磊落名滿天下的軍中矯將。
據說他最擅長的,便是槍法。
而程馳有一名素得信賴和倚重的副將,便是桂烈,隨著程馳南征北戰半輩子,可謂是左膀右臂。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原來都是故人啊。
筎娘輕輕的紅了眼眶︰「……曾經只懂刀槍的武將家門,滄海桑田後,經營繡樣鋪子維持生計,不容易吧。」
桂大嫂點點頭,又搖搖頭,抹了抹眼角,歉意的笑。
「十余年起早貪黑,從零學起,其中艱辛把人都能磨糙了。奴暴了脾氣,粗了嗓子,早就不是甚官家夫人了。所以平日最見不得背後走捷徑的人,當初才對吉祥鋪多有誤會,對不住。如今苦盡甘來,一家人平安康健,也挺好的。」
「你我曾經都是雙腳不沾泥,大米一斤幾文都不清楚。」筎娘拍了拍她的手,「待到必須自己靠雙手掙口糧了,才發現日子的不容易。以前的事就莫提了。」
筎娘又看向桂大哥,臉色帶了尊敬︰「既如此,如果沒記錯,故事的開始,應該從太裕關之戰算起吧。」
桂氏兩人眸色一暗。祥雲鋪頓時被一股悲涼籠罩。
那是周哀帝繼位之前的事。一伙匪賊在太裕關作亂。
總管全國兵權的程家請旨平亂。派出二老爺程馳,封都督,帶兵前往太裕關。
程馳念著出征耗時日久,放心不下素來情義深重的妻子。遂把一家老小都帶上,舉家遷往了太裕關。
然而,苦戰數年。經過了先帝崩,哀帝繼位,也經過了程馳妻有孕,誕下了一名千金。
終于,在決定一戰中,雙方魚死網破,程馳戰死沙場,程妻得知消息,哀慟,一條白綾跟著去了。
後來有傳聞,程家軍之所以傷亡慘重,是因為亂黨實則是東周朝堂「自己人」,對程家路數太過熟悉,所以打得辛苦。
而這「自己人」,就是當時還是芝麻官的趙胤的幕僚,欲賊喊捉賊舍小求大,奪取程家權。
司馬昭之心,從那時起,就已經錐尖刺出了囊。
「程馳都督最後只來得及將小主人托付給我,將我等送出,就埋骨黃沙。」桂大哥攥緊了拳頭,語調不穩,「而發現了趙胤野心的都督,也自知趙胤不會放過他那才三歲的小主人。哪怕送還程家,風雨飄搖的東周帝黨,怕也保不住。」
「所以你二人帶著葉子,並未回京,而是隱姓埋名,在鄉野定居下來。」筎娘接了話。
趙胤初出茅廬,便勢不可擋,以驚人和狠辣的速度,崛起在東周朝堂。
文賈武程,天子蕭家,都危若累卵自顧不暇。
而最早發現這個秘密的小生命,失去了父母庇佑,最好的辦法,就是舍棄程姓,藏到民間里去。
于是,京郊多了一個祥雲鋪。祥雲鋪里,桂氏兩口子撿著了一個女女圭女圭。
「都督說過,只要小主人活下去,平安康健,比什麼都好。還在小主人襁褓里留了自己的槍譜,算是最後程家血脈的見證。」桂大嫂輕道。
「所以葉子按程家輩分,應是我們二丫頭的堂妹,程家二房的嫡系。」筎娘紅了眼眶,念出一個陌生卻又自然的名字——
「程,英,葉。」
當。一聲尖銳的響。
桂氏和筎娘看向不知何時站在門口的桂葉子,頓時手足無措。
「你這丫頭,不是讓你去練槍麼,誰讓你進來的!」桂氏又急又不忍,低喝。
「叫什麼名字……那個趙胤的幕僚,殺了我雙親的亂黨……叫什麼名字。」
桂葉子小臉一陣青一陣白,顫抖著聲道。
桂氏兩人剛想搪塞,便被筎娘制止,後者鄭重顏色,回應了少女。
「姚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