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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真實

柳濯一笑,有熾火噌一聲在他眸底點燃︰「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視作信仰的東西,被這糟粕世間所踐踏,那麼你一定會拼上一切,去為它討個公道。」

薛高雁愣了。

「行首大人您覺得,史官的筆,應該記錄的是什麼呢?」柳濯眸色閃爍。

薛高雁撓撓頭︰「時間?榮辱?成敗?興亡?」

柳濯搖搖頭,在那一瞬間,他整個人都如在最盛的火光中,映亮了這蒼白冷寂的人世間

「否。是真實。留給後世的,時間也無法磨滅的真實。」

……

柳濯想起,他還是史家名門河東柳的公子時,他父親,那個被譽為史家巨擘的柳應,給他二十冠禮的賀禮,便是一支筆。

一直普普通通,三文一枝的筆。

他不解。這枝筆在廟堂官員送來的金銀玉器,和儒生門人送來的名家字畫中,顯得太過寒酸和不起眼了。

然而他的父親只是鄭重的將筆給他,握住他的小手,讓他把那枝筆攥緊,攥得再緊些。

「阿濯,和勝負,貧賤,黑白,君臣都無關,這枝筆是獨立于人世的旁觀者,用它去記錄倒映在你眸底的真實吧,滄海下降幽谷上升,時間也無法磨滅的真實。」

他似懂非懂︰「那如若一天,兒丟了這真實呢?」

「那就拼上一切吧。」柳應字字砸落在天地間,山河失色。

然後他下意識的就將手中的筆,攥得發死。

……

薛高雁弄了一壺酒,也沒拿盅,就仰頭夠著壺嘴,咕嚕咕嚕灌了一嗓子,微醺在他眸底蔓開。

「真實?可笑。這世間滿是虛與委蛇口蜜月復劍,善惡都稀里糊涂一團,誰又能拼上命,去搏一個真實呢。」薛高雁眸色荒涼。

柳濯搖搖頭,仿佛又見到那個著明黃衫子的男子,在夜色中歸來,坐在篝火邊,伸手來要一杯薄酒喝。

柳濯笑了,笑得眸底有晶瑩晃動。

「如果是為那個人,我柳濯,無悔。」

……

他第一次見到東周王朝的主人時,是弱冠不久,被賜金腰牌,準入修史院,輔佐他父親太史令柳應編纂《周史》。

史家筆下,春秋一瞬。

他敬畏又新奇的侍立在父親身邊,看著父親的筆觸在卷冊上疾書,流芳百世或者遺臭萬年,時間都仿佛在字里行間鐫刻。

「歲三月,河水患,兩江田淹百頃,蓋年初水利修繕不力,皆趙相疏于上報,責也。」

柳應在卷冊上寫下這麼一句。

忽的,一聲輕笑傳來︰「歲三月,河水患,兩江田淹百頃,蓋年初水利修繕不力,皆帝御下失察,責也。」

一大一小兩個柳家男子抬頭,看到臨風窗下著明黃衫子的君王,蒼白的臉上笑容平靜。

柳應墨筆凝滯,訝異︰「陛下,水患之事雖屬實,但責並不全在陛下。君王之所以為君王,臣子便是為您分憂的。您又何必把罪責攬在您身上?這可是史書,一旦下筆,便代代為後世所罵啊!」

那君王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目光看向剛弱冠的他︰「這便是柳公的長子吧。見著你父親的活兒了,覺著如何?」

「臣柳濯,拜見陛下!臣願效父親之志,修春秋之史,證百代興衰!」他拜倒,第一次面見聖顏,初生牛犢不怕虎。

君王笑,拿過柳應的筆,遞到他手中︰「那柳濯,你以為朕和你父親,孰是孰非呢?」

他看看手中一枝如有千鈞的筆,還有筆下青史黑白一念間,茫然︰「臣……臣不知道……」

于是一瞬間,著明黃衫子的君王,虛弱的眸底炸裂出了太陽,將風雨飄搖的東周映亮。

「記住,史家之筆應該記的,是百姓之史,而不是君王之史。」

于是,他攥緊了那枝普通的筆,在青史上記下︰歲三月,河水患,兩江田淹百頃,蓋年初水利修繕不力,皆帝御下失察,責也。

……

思緒回到現實,柳濯伸手向薛高雁討了一杯酒,一飲而盡,他仿佛又看到那歸來的明黃身影,正對他笑。

指了指他,又指了指他的手。

那兒應有一枝普通的筆,被他如一生信仰般攥得發緊。

柳濯遞出了一杯酒,向虛無的夜色中,如見那不滅的日光,映亮了他此生無悔。

「陛下……我柳家筆下不滅的真實,你才是那個‘真實’啊……」低低一句,恍恍的笑,柳濯腕動,薄酒灑在黃土上一痕。

「行首大人,在我等死士起事之前,能否拜托您一件事,濯也好此去黃泉不回頭矣。」柳濯忽的抱拳,鄭重向薛高雁一拜。

薛高雁連忙回禮︰「爾等為我東周功臣,但說無妨。」

「濯六歲那年,曾跟隨家人去看元宵燈會。父親讓我抱著僅三歲的家妹。可我貪看花燈,把家妹放在一邊,不過眨眼,想再尋時,家妹就已被賊人擄去。我河東柳尋找二十余年,皆無下落。故請行首大人在濯誓命之後,接替濯尋找家妹下落。濯也好去地府向父親謝罪。」

柳濯頓了頓,指尖在地上畫了個圖案,加了句︰「家妹被擄去時年僅三歲,恐怕對出身記憶模糊。但其臂上有父親故意烙下的一處疤印,如此形,對之即可相認。」

薛高雁往那圖案一瞧,失笑︰「這什麼印子?等等,哪有當爹的在幼女臂上下烙鐵的?」

「是信物。家妹臂上烙印為形,而我知其意,合二為一,可以找到某樣父親留下的東西。」柳濯正色道,「與妹失散,我難辭其咎,這是其一。其二,也是濯一定要找到父親遺物,了平生之憾。」

「用一雙親生子女布局,藏得這般深也讓你這般執著的遺物……我實在想不出,能有何物值得。」薛高雁訝異。

柳濯也沒打算隱瞞,解釋道︰「是一本史書。父親在風燭殘年之際,拼著最後一口氣修完的史書。」

薛高雁愈發不解︰「柳公所修之史,流傳天下名滿九州。難道還有一本藏著掖著不成?」

「是。因為這一本,是背對天下人而行。」柳濯掌心一握,仿佛冥冥中攥緊了那枝筆,無論習武從戎,還是柳氏落敗,他都不曾丟棄的筆。

他笑笑,紅了眼眶。

「陛下……怎麼會是昏君呢……」

于是,山海皆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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