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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黑夜

一時間,議論聲越來越大,夾雜著埋怨,咒罵,心有余悸,對東周最後一任君王的身後評︰昏君。

程英嚶听不下去了。

她起身進屋,把房門鎖上,然後像耗盡了渾身力氣般,倚在門楹上發呆。

是,他們說得沒錯。

他是昏君。

然而程英嚶,或者是花兒,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是他在暗夜里的哭泣。

除了李忠和她,沒有人知曉,長夜不眠的君王淚,能把心都哭出來。

那時的她自然是不懂這些淚水代表了什麼。

她只是習慣了起夜時,幽深的暖閣里,會傳來他溫柔的叮囑,花兒小心啊。

有時候听不到這聲兒,她便會光著小腳,拖著長長的錦緞睡袍,滿宮去找他。

然後總能看見,宮里某個偏僻的廢宮里,他在月光映亮的斷壁殘垣間,斟酒,灑一痕,哭得咳嗽嘔血。

奠亡人。

而那個總是站在他身後三步遠的內侍長,會熟悉的為他遞上一張干淨的棉帕。

僅此而已。

「阿忠,你不奇怪麼,朕白天親手御批了斬立決,為什麼晚上還要為他們奠酒?」

「陛下,斬立決都是右相擬好了,只逼您蓋個玉璽。不批,死的人會更多。當時右相這麼說,您沒得選。」

李忠和往常一樣,帶著溫和又克制的淺笑。

著明黃衫子的男子眉頭一蹙,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白棉帕上頓時被鮮血浸透了。

他低低的笑起來,哀涼,嘲諷,悲痛,所有的痛和不甘,都在鬼魅般的喑笑里,摧毀著這個男子的身體和心志。

那內侍下意識的想上前去,為男子拍拍背,可最終縮了回來,依舊退到三步後。

「陛下,要怎麼做,才能讓您好受點呢?」

「呵呵,問朕?誰來告訴朕呢?朕除了皇帝這個名號,還剩什麼?失敗者,朕已經敗了,便要接受被成功者踩在腳下的結局。」

男子自嘲的一笑,蒼白的手抓著胸口,青筋暴露,隱隱都有血從指尖滲出。

痛苦,血肉之軀都無法安慰的,蝕心之痛。

敗績,謊言,落魄,鮮血,這個東周最後的君王,已經一無所有。

「陛下,若是歡娛如夢,會讓您好受些麼?」李忠啟口,淡淡的蹙眉。

男子咧咧嘴︰「阿忠是讓朕做個昏君麼?」

李忠毫無異色,淡淡的笑︰「這亂世,若要做明君,太痛苦啊……」

男子朗聲大笑起來,笑得滿臉都是淚,滿身都是血。

曾經干淨的眉間,已被絕望吞噬,曾經明亮的眸,如墜夢魘失去了焦距。

「昏君!好啊,昏君!盡管罵朕吧,瘋涌來摘下朕的龍冕吧!踏過朕骯髒的尸骨,把成功者送上九州的巔峰!好啊!這樣朕,才能早點,早點,下地獄吧……」

早點,下地獄吧。

那明黃衫子的男子像瘋魔般,又哭又笑起來。

暗夜里無人見的癲狂,鮮血染就的痛苦,將這個君王的內外都吞噬了。

最後,帝宮荒涼的暗夜里,只听得那男子失神的一句呢喃。

「對啊,下地獄……朕這個失敗者,早就該下地獄了……」

這是程英嚶全部的記憶。

她當時過于年幼還懵懂的眼楮,已經看到了那個帝王的奢靡和溫柔下,早已是千瘡百孔魂銷腸斷了。

如同,腐爛了。

風雪從門縫里鑽進來,貼到程英嚶背心,她打了個寒噤。

遂出了門,獨自來到皇陵最高頂的佛塔,金光輝煌的七寶琉璃頂,在雪霧中也不掩其煌彩。

她拾階而上,听得來往的宮人埋怨,這前朝的佛塔好是好看,卻太過低矮,所有的器皿都小了號,也不知是為甚建的。

程英嚶在功德階上坐了下來,瑩指從昭君裘下伸出來,拂去菩提木門檻上的雪,看到了熟悉的三個紅泥字。

春風局。

是了,這座矗立在皇陵最高點,全部用金箔包瓖的佛塔,是他,為她建的。

他曾帶她來還在修繕的東陵玩,告訴她,朕百年之後,當葬于此。

「那花兒呢?和陛下一塊麼?他們說,帝後乃夫妻,花兒要跟著陛下……」她眨巴著一知半解的眼。

向來溫和的他,卻意外的鄭重了顏色,唇角因為緊張微微發顫。

「花兒,听好了!朕向來依你,但唯獨這點,絕對不行!無論誰來勸你,無論怎麼說,你絕對不能答應!」

她被嚇住了。忙不迭的點頭,可想到那個虎豹般的右相,她的手心又都是汗。

「可是陛下,若是右相來勸花兒呢?」

「右相?」

他一愣,旋即自嘲的笑笑,手腳冰涼一片。

是了,連所有斬立決都幫他擬好的趙胤,又怎麼會在乎多一道殉葬聖旨。

「花兒,如果,如果真有那一天……你放心,朕會為你修一座最好看的佛塔,在最接近天的地方,指引你去往西天極樂……」

她更不懂了。撓撓頭︰「不用和陛下在一塊兒麼?」

他蒼白的臉籠罩了一層絕望和無助,卻還是在她面前,笑得像無堅不摧的溫柔。

「不……地獄,朕一個人去,花兒不許來,听話啊……」

若干年後,東陵最高點,修築起了一幢金光熠熠的佛塔。

矮閣,小器,規格是按照少女的身高和體型而來。

然後,地獄,他真的一個人去了。

好在,她沒有去西天極樂,而是在安遠鎮,種下了兩株辛夷樹。

「花二姑娘,雪下大了,你可要避避?坐在外面凍哩!」有認識女子的宮人上前詢問。

程英嚶道聲無妨,只說自己想看看風景,讓她們自己忙去。

遠遠的,還能听見打掃佛塔的宮人,討論周哀帝的聲音,觸耳都是「昏君」。

程英嚶笑笑,迷蒙的雪霧中,她仿佛又看到那個男子,在無人見的暗夜中,撕心裂肺的哭泣。

要怎樣的痛苦,才能連自己也放棄。

要怎樣的絕望,才能連光明也腐爛。

如同追尋解月兌般,渴求著無盡的罪孽,送自己下地獄。

好在,他終于解月兌了吧,因為地獄,他確實去了。

程英嚶荒惚的伸出手去,拍了拍那個男子的背。

依稀見得他回頭來,對自己笑。

……花兒不許來,听話啊!

好。

程英嚶笑了,抬眸看到灰蒙蒙的雪空中,雲間初生金光,雪停了。

「……花兒,會向著光而去。」

她揚起手,伸向了那縷日光。

金光霎時落滿她掌心。

南郊祭祖的第三天。程英嚶在院子里撿的柏枝都能堆個地窖了。

她實在閑得難受,便左問個宮女,右問個內侍,模著路來到稱心閣。

豆喜看到她,半晌沒緩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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