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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拜年

「告訴朕,還有幾年。」趙胤深吸一口氣,黑眸睜開時,有痛,有哀,卻獨獨,無後悔。

孫櫓顫巍巍的伸出一只手掌︰「不出這個數。」

「啊啊啊,不出五年麼。」趙胤一拍腦門,朝孫櫓大咧咧的一笑,「多謝啊,孫郎中,身為東周的太醫署首席,卻為個西周的君王盡心盡力。」

「在我這兒,只有病患,沒有君王,便沒有前朝今朝之分了。」孫櫓淡淡應道。

趙胤眸色一深,毫無顧忌地在金磚地面上坐下來,扔了個酒葫蘆過去。

「喝一杯?不醉不歸!老子最近酒量見長!」

「呵,你就沒一次喝得過老夫!」

孫櫓一揚手接了酒壺,往磚地上舒服服的一躺,四叉八仰,美酒便入了喉。

旋即上書房就剩下了酒香和打鼾聲。

這世間風雨如晦,魑魅魍魎,卻還有不被人注意的冰心,在時光里不朽。

雪送新年,爆竹聲聲,玉山上紅梅開遍,艷艷天。

這日,晚,入夜寒涼凍骨,街上半個人影都沒,家家戶戶燒紅了炕,都圍著暖爐剪窗花去了。

吉祥鋪。婆婆花三並阿巍,擔憂看著花二︰「一定要晚上去麼?」

花二笑笑,穿上掐了三層棉絨的昭君裘︰「晚上才周全。本就是廢了的地方,若白日去被人瞧見,事就鬧大了。」

花三倚在火塘邊,擦洗著自己的劍,意外的安靜。

阿巍把長刀擰了擰︰「二姑娘,我陪你去。我在暗中瞧著你,免得遇上宵小之徒,也有個照應。」

花二略一沉吟,覺得並無不妥,便點點頭,辭了婆婆和花三,和阿巍走進了夜色里。

天寒地凍,十二月入夜,北風能將人的骨頭都扯碎了。

花二獨自走在街上,背影被燈籠拉得老長,踩出一串的雪窩子,頃刻又被飛雪淹埋了。

她似乎對路很熟悉,沒有提燈,也毫無凝滯地穿過大街小巷,穿過一城的繁華和悄寂,阿巍在暗中跟著她,刀鋒磨得雪亮。

終于,她停在了某個地方。

是一整條街。

廢棄的朱門高戶,佔了整條街的地兒,三人抱的紅柱子,一溜的下馬石,栩栩如生的太湖石貔貅,彰顯著這曾是一處鐘鳴鼎食,名門之第。

只是如今,一切都朽爛了。

琉璃檐下蜘蛛網都垂到了地上,石貔貅碎了半張臉,柱子上紅漆月兌落,露出發黑的里子來,大門沒有關,或是已經腐了,吱呀著在風雪里晃,依稀能見府里滿地狼藉,灰燼和髒雪黏成團兒。

花二囑了阿巍在暗中守候,便緊了緊昭君裘,獨自走進了府里。

繡鞋踏過黑乎乎的雪泥,咯吱咯吱響,也不知踩著了什麼,地面有干涸的,凝在磚縫里的血,觸目驚心,北風穿堂而過,嗚咽更加可怖。

一處廢宅,街坊們都嫌不吉利,怕鬧鬼,過路都繞道走的。

花二卻神色如常,借著依稀的月光,她俯,耐心地雪里拂了拂,露出埋在下面的一塊牌匾來。

比起旁處腐爛骯髒的物什來,這塊匾算是干淨了,似乎每年這女子都會來,將它拂拭干淨。

辨得上面四個鎏金大字。

敕造程府。

敕造,乃是帝王御賜,開門建府,曾經極致的 赫,如今都埋在了雪被下。

而程,在那個王朝里,每當提起這個字,代表的都是一個國的榮耀,君王左右執掌虎符的肱骨和支撐。

文賈武程。東周武官之首,幾乎統領了九州所有兵力的,將門,程氏。

花二擦干淨牌匾,走進了府里,面對鬼氣森森的廢宅,一笑

「我回來啦!各位叔叔嬸嬸,哥哥姐姐,新歲安康吶!」

無人應。

這一聲喜氣洋洋的拜年,濺落在空蕩蕩的廢宅里,頃刻就被北風吞噬。

如同一個笑話,講完無人笑,卻斷了人腸。

「吶,還是和往年一樣,我以一舞,給各位叔叔嬸嬸,哥哥姐姐,拜年!」

如同面對的是熱鬧的家宴,高朋滿座,親族歡笑,花二也燦然地笑著,朗聲清脆。

她很是鄭重的理了理鬢,拂了拂袖,遂腰肢舒展,手拈蘭花,在雪地里,在夜色里,在悄寂腐爛的宅子里,跳起了舞。

鮮紅的昭君裘,雪白的漫天霰,一紅一白,如玉山上的紅梅,映襯得格外好看。

而那女子長袖舒展,楊柳拂風,顰顰嫣然在雪地綻開,哪怕是著了冬裘,舞步也極顯輕盈,足尖勾起霰珠如霧,為那曼妙的倩影更添一分朦朧和柔和。

白雪紅衣,無有笙簫,卻若有親朋的叫好聲,和家人的談笑聲,擰著爆竹的晚輩們還賊機靈地,故意來擾她的腳步,然後又嬉笑著跑開。

一人的舞,似有親族圍坐,一人的笑,若有新歲團圓,不遠處炮仗竄天,金花盛放,映亮女子的眉眼,噙了溫柔又親和的笑。

恍若兒時。帶了希望長輩們夸獎的微微緊張,和在同輩們拔得頭籌,多拿壓歲的微微期待。

這是她對這座本家大宅的唯一記憶︰團年。

她長在京郊的別邸。只有每年過年時,八方族親團聚,她才會被請到這座大宅里,添份熱鬧。

那也是她前半生,會期待一整年的熱鬧。只有在那個時候,她才能看見族人們對她溫和又熱情的笑,四面八方喚她的聲音,塞得她每一聲應都應得歡喜。

小十三!

誒!!

……

她行十三。

是將門程氏當家之主的第十三女。

然而她的出身,卻是這份 赫的一個污點。

她那身為東周大將軍的爹,在贏了一場打了三年的戰後,逢喜精神爽,于是素來冷峻的武將性子,也放開了些,邀了幾個左右副將,去秦淮河上的畫舫喝酒。

瓊花荼蘼,江南好,楊柳春風,紅顏巧。

正巧一個被安排來歌舞助興的名妓,看得程大將軍醉眼迷離,再一杯酒下肚,就犯了錯。

然後,就有了她。

她那風月場混的娘還算清醒,自知殘花敗柳,又生個千金,不可能被程家接納,反倒是自己身為名妓,五陵年少爭纏頭的日子瀟灑。

于是女乃了月余,就覺耽擱「生意」,花柳巷又不適合日漸懂事的孩子,就把她送歸了程府,那名滿天下的世家,震驚了。

文賈武程,東周的立國肱骨。而佇立在其頂峰的程大將軍,竟然和一介煙花女子留下了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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