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思緒,花二深深看向那個男子,好像那天他跪的罪,是因為隨父親進閣議政,茶盅放的位置太近了,翻書時踫倒,濕了公文,恰好弄花了一個數字。
那是一封稟報災情,請求關中撥糧的公文。一個數字,便是千萬災民生殺予奪。
後來,內閣快馬加鞭,召了當地刺史,確認了正確數字,才保證了撥糧無誤。
而他,自覺君子失儀,耽誤國事,于是跪殿請罪。
滿宮嘩然。不過是砰翻了個茶盅,架勢卻似罪大過了天。
周哀帝下旨免罪時,特意笑問過他,賢卿何至于此。
他說,無過,無咎,方得無堅不摧。
沒人理解這句話。但從那時起,「聖人」的名號就流傳起來,他身邊的奴才們也就自動帶了尺子。
然後這世間,就不見了乘風郎。
……
花二搖搖頭,甩開泛黃的記憶,趙熙行就站在她面前,她是越來越覺得,看順眼了。
「晏公子,你幫了我吉祥鋪這麼個大忙,我得好好謝你。」花二看他笑,半正經半戲謔。
趙熙行眸底一劃而過的微光︰「如何謝?」
「想來公子囿于深宮,很難像普通百姓般,在大街上走一走,看一看吧?」花二看向熙熙攘攘的安遠鎮,「逛街,如何?」
趙熙行心尖一跳。臉上卻板得鄭重,點點頭︰「可。也算體察民情,居高位者,愈應身體力行。」
花二拿了袋碎銀,囑趙熙行服了臉長疹子的藥丸,兩人便出了門。
十月陰沉天色,卻不擾這王朝繁華,長街鮮花著錦,滿城黃金甲。
街道兩旁屋宇星羅棋布,商鋪幌子遮去了半邊天,茶坊、酒肆、腳店、肉鋪、廟宇、公廨等等,擠一堆趕趟似的。酒肆中酒客們的調戲聲震天,說書先生將板子拍得 響,胡姬們從二樓的闌干邊扔下噴香的羅帕,正好落在跨籃子叫賣秋菊的小廝頭頂。
趙熙行和花二走在這一片熱鬧中,鄉親紛紛向花二打招呼,而對她身旁貼著狗皮膏藥樣貌不可恭維的男子,選擇了視而不見。
「二姑娘,來看看我家芸豆,可新鮮哩!」「花掌櫃,俺店新進了批胭脂水粉,最襯您膚色,來瞧瞧?」「喲,二姐姐,給您請安哩!天冷了,身子骨還行?」
花二笑著一一打招呼,她吉祥鋪開了三年,街坊鄰居都跟自家人似的。
冷不丁的,身旁的趙熙行悶著聲一句︰「你倒是很受歡迎。」
「你也不看看我是誰,人見人愛都算輕的!」花二佯裝說大話,自己都笑了,「哪像公子整天板著臉,歡迎您的也就只有書卷了。」
趙熙行看她一眼,低低道︰「不算你?」
花二一愣。旋即佯怒︰「聖賢可沒教你這種碎嘴話的!」
趙熙行倒很認真的思慮了會兒,正色道︰「花二姑娘,這話就是你不對了。聖賢之書,我都讀過。寫出‘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的張三影,也有‘一樹梨花壓海棠’……」
「哎呀!愈發離譜了!」話頭被打斷。花二一跺腳,滿臉通紅,自顧跑到前邊去了。
鴛鴦被里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
她不知平日滿口「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東宮,有這麼「博學」的,該知道的就罷了,不該知道的也學了個通。
「喲,這不是二姑娘麼。前陣子那膏藥再來幾貼?」這時,一個老頭兒的聲音從面前鋪子里傳來。
花二定楮一瞧。見那喝得迷迷糊糊的白胡子老頭兒懶在椅里,上好的槲寄生當成韭菜在賣,不禁苦笑︰「孫老爺子,又喝大了?」
「沒有!清楚著哩!」孫櫓打了個酒嗝,「我還記得三哥兒從我這兒要的膏藥,問你還要不。」
花二看了眼身後慢慢追上來的趙熙行,壓低了語調︰「老爺子,膏藥沒毒吧?」
「沒毒!肯定沒有!按照三哥兒的意思,加了些極寒的……」孫櫓目光躲閃,討好地做了個揖,「肯定不會出人命!只是大寒浸入體,會,會……」
「會怎麼樣?」花二心頭一緊。花三果然做手腳了,真是捅了天了。
孫櫓一拍腦門︰「會月復瀉!」
花二暗暗叫苦。衣衫都不沾灰的聖人月復瀉,吉祥鋪的腦袋能保住幾顆?
正這時,趙熙行趕了上來,似乎還在思慮聖賢的問題,一上來就很認真地攔住花二,續道。
「二姑娘,你為何生氣?聖賢誠不我欺也,我絕無誑語!且不論張三影,南陽五聖張平子有‘邂逅承際會,得充君後房’之言,東坡居士蘇子瞻亦有‘長愛月華清,此時憎月明’之論……」
花二的臉皮像火燒一樣,迅速地紅了個遍。可惜那義正言辭的君子,還滔滔不絕引經據典。
且不論引的是哪門經,據的是何種典,反正每個字都教人不敢深究。
「晏公子!你再說,我就真惱了!」猛地,花二打斷趙熙行的話,怒目而視。
趙熙行愈發模不著頭腦。想不通自己熟讀「聖賢書」,還哪點讀錯了?
「二姑娘,便是至聖先師孟子,也講‘七情六欲,人之常規,欲多才得心散’。本公子斷無‘多’之念,前時所論‘一樹梨花壓海棠’,平生也只願壓汝一人……」
「趙沉晏!你住嘴!!住嘴!!!」
花二終于忍不住,通紅著臉,榨干肺的怒喝。
有那麼一瞬間,她可惜自己生為女子,不能若花三般,一拳打在趙熙行一板正經的臉上。
趙熙行好歹住了口。微微地了頭,墨發垂下來,不說話了。
砰,一聲微響。一個瓷瓶被放在了案板上。
花二看向孫櫓︰「老爺子,給我?」
「不,給他。」孫櫓深深的看了眼趙熙行,「最好的方子,放心吧,沒毒。」
「治……月復瀉?」花二一愣。
孫櫓指了指腦子,嘆了口氣︰「不。專治……缺心眼。」
花二唇角顫了顫,哭笑不得。趙熙行這個人她算是看清楚了,豈止缺了一個心眼,還缺了一條筋。
估計「聖人」不食人間煙火,腸腸肚肚都太直了。
「算了,也就抵了狗皮膏藥的事了。否則,我一定要治你個為醫不尊。」花二的怒消了,沒辦法消的,畢竟說理,誰能說得過聖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