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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夫子

他從前不叫薛高雁,叫薛狗蛋。

他那個整日挽著袖子啐唾沫的屠夫爹,和罵街罵出赫赫聲名的娘,說叫狗蛋好養活,對他這個唯一的傳宗接代寵到橫著走。

于是,他五歲耍刀剁了自家狗,八歲滿大街問候人祖宗,十二歲就聚集了一批偷雞模狗收孝敬費的少年,成為鎮子上「大害之首」。

有人報過官。他卻又十分聰明,跟泥鰍似的,每次衙役捉不到,他還能把衙役整個嘴啃泥。

「大害」無人能治,終成「一霸」。

某天,縣太爺家的公子高頭駿馬招搖而過,他的一個小弟躲閃不及,被馬蹄踩中,斷了一條腿。

那小弟哭著來找他,他一笑,包在你蛋兒爺身上。

三天後,縣衙的糧倉走水,火苗猖獗,全縣口糧化為灰燼,轄地百姓鬧了整個春荒。

上面大怒。責備縣太爺失職,將其革職,全族流放寧古塔。

很多年後,百姓說,縣太爺整族,八十余口,沒一個活著回來。

只是有人看見,走水當晚,一個男孩翹著二郎腿,坐在黑暗里,笑得像青面獠牙的小鬼。

……

而他,是那個時候出現的。

在那個火光如地獄的夜晚。

一襲半舊棉衣,沾著幾點泥的布鞋停在他面前。

「小孩兒,火,是你放的吧。」他低聲細語,听不出多的情緒。

「是。你蛋兒爺放的。」小鬼般的男孩兒抬頭,應得很干脆,笑得露出一圈白牙。

他點了點頭。火光在身後,所以他的臉同樣隱在黑暗中,眸卻如夜中升起的明月。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他鬧市行馬,斷了我兄弟一條腿!狗官!活該!!」男孩狠狠啐了口。

「那,為什麼不去燒縣太爺的私宅,而是全縣的糧倉?」他慢慢問,很有耐心,很認真。

男孩仰頭一聲狂笑︰「一條命不夠,遠遠不夠!小爺我要他全族都下地獄!每天每歲苦捱!受盡折磨而死!」

他又點點頭。還是看不出任何責備或驚訝,淡淡道︰「可是全縣百姓缺了整春的口糧。無辜者,你想過麼?」

「這世道本就不公!」男孩猛地打斷他,還顯稚女敕的眉眼火光熊熊,「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黑暗中的他,倔強,狠厲,頑劣,像一頭林中尖牙雪亮的小獸。

見生人靠近骨頭都能撕碎,賠上命去也不在怕的。

他卻只是微微笑︰「語出《道德經》……還念過書呢。」

「那些公子哥兒們在學塾念書,搖頭晃腦,聲音傳出來,小爺我听一遍就記住了。」他翻了翻眼皮,「你問夠了沒?要送小爺去官府就干脆點!」

他搖搖頭,輕笑︰「有判斷,有頭腦,有手段。我只是覺得……你不錯,很不錯。」

男孩愣住。人皆罵他懼他不屑他,卻從來沒有人夸過他。

他已經做好了被押走的準備,反正在哪兒他都是「臭蟲」,牢里或許更適合他,卻沒想這個衣著普通的大伯,末了只輕輕一句,「不錯」。

「大伯」伸出手,不怕髒似的,擦干淨他臉上三天沒洗的泥痂,笑了。

「我叫賈章。我家里有個學堂,以後,只要你願意,大門都向你敞開。」

他大驚。

人盡皆知的「文賈武程」,東周王朝的立國肱骨,這滿腳泥的大伯竟然是賈家家主。

他頓時手足無措,難得露出一分那個年紀該有的孩子氣。

「你,你是當官的!小爺我是下民,你也不怕我把你學堂燒了……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只會斗雞,遛鳥,帶小弟收商鋪的孝敬錢……我,我不會念書……我怕,把你學堂的地弄髒了……」

他笑意愈溫和,道︰「你搗鬼縣太爺,是因為他傷了你小弟。這種‘狗官’,世上還有很多,像你小弟一樣,承受了‘天道不公’哭訴無門的人,也還有很多。你一把把放火,能放得過來麼?」

「有這麼多?可惡,太可惡了!那我……我該怎麼辦呢?」男孩疑惑的眨眨眼,眸底的戾氣一寸寸澄清。

他撫撫男孩蓬草般的頭頂︰「小孩兒,去往高處吧,就能看得遠,再遠些!你就能發現,光明有多少,罪惡就有多少。當你真正站在高處之時,就把那些罪……連根拔起!一個都不放過!好不好?」

「好!」男孩似懂非懂,卻立馬應了。

因為當時,他背光的臉雖在黑暗,卻如在最盛的光明中。

映亮了男孩這一生。

……

男孩再見到他,是在賈家大宅的家塾。

身為家主的賈章,一襲素袍,手持戒尺,親自為他授課。

當然,第一次進學堂的他,被戒尺打得猴子般的滿堂嚎,賈家祖宗都問候全了。

最後實在累了,才 著脖子低頭,俯身,笨手笨腳地行了人生第一個揖禮。

拜師禮。

「願君,登高大雁塔,提筆揚我名。賜汝名高雁。薛高雁,不要忘了你那晚答應我的話。」

賈章臉色鄭重,瞳仁縴塵不染,眉間八百里山川浩然。

「蛋兒爺我……不,我薛高雁說到做到!誰怕了狗官些!賈老爺……」男孩還沒嗷嗷完,手上又挨了賈章一記戒尺。

「叫我夫子。」

此後六年,僅僅六年,十八歲,他成了東周史上最年輕的狀元。

曾經尖牙雪亮吃人血的小野獸,被硬生生箍成了個清正端方的少年郎。

然後二十歲,他又成了東周史上最年輕的御史,官四品,著緋袍,帝賜龍吟弓,誅奸邪,準其先斬後奏。

緋衣銀弓,行走九州。他成了貪官污吏們聞風喪膽的審判,也成了天下百姓翹首期盼的天道。

然而,這般的他,卻只有在已經兩鬢斑白的賈家家主面前,會恭謹又略帶緊張地深深一揖。

「學生,薛高雁,問夫子安。」

……

一陣晚風來,十月寒入骨。

薛高雁打了個涼噤,思緒回到現實,看著等待答案的花二的眼,低頭,一笑。

這一笑,不像當年的御史郎,也不像眼前的綠林好漢,倒似了許多年前,十二歲的孩子。

「皇後娘娘,您為什麼叫花二呢?是因為陛下稱您為‘花兒’,所以取了近似音吧。」薛高雁道。

花二眸色有片刻塌陷。良久,渾身在夜色中都凍僵了,才微微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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