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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明月

這是豆喜記憶里的全部了。

思緒收回,他不知道,那個小繼後是否知道真相。

但他估計,是沒有的。

……

因為在四月宮變的當天,右相的勢力已經闖進宮了,著明黃衫子的男子躺在玉榻上大口大口嘔血。

而那個小繼後,還在後宮學了拿六出花煎茶,笑聲傳出三里遠。

她說,陛下已經好幾天忙著「披折子」不見她了,金鑾殿都是濃到地獄般的苦草藥味。

陛下對她說,這氣味是他新好的一種貢茶,味苦,稱奇。

香的茶不喜歡,偏好苦的,可見多麼喜歡了。

于是她滿心期待地向宮人學了,如何用六出花來煎茶,卻不想,這味「苦茶」再沒送到他手上。

半個時辰後,一道也是最後一道密旨,由羽林衛上將軍接旨,將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的她送出了宮。

那煎了一半的六出茶灑在金磚地面上,蔓延過東周三千禁軍的尸體,引來一城禿鷲。

……

豆喜吁出口濁氣,看向面前的金闕紅牆,在十月的天下有些灰蒙蒙的。

和三年前相比,除了幾次大修之後更加華麗,已經找不到絲毫往事的影子了。

故人猶在否。

在夢里的,恐怕倒是解月兌了。

在今朝的,只會是罪孽纏身。

十月天,北風烈,安遠鎮的街坊們都將脖子縮在了棉衣里。

吉祥鋪的花二姑娘病了。

據說從宮里回來了,罪倒是沒治,人卻遭了兩天高燒,好不容易好下去,又懨懨的,整日蜷在榻上。

生意讓花三管著,鄰居們去探望她,她也不說什麼話,人到一半就走神。

街角剝毛豆的大娘說,東宮問罪是何等大事,二姑娘這是受了驚,命沒事,魂兒被嚇掉了。

于是,當由花婆婆做主,花三和阿巍帶了面具燒了香,在她房里念念有詞跳起大神時,花二終于忍不住了。

「能不能請二位出去……讓我靜一下?」花二被香灰燻得嗆,冷臉道。

花三和阿巍對視一眼,同時搖頭︰「孫郎中交代了,你這個病,得神仙治,他治不了。」

花二翻了翻眼皮︰「老爺子的話你也信?他故意看我笑話,你們自己沒長腦子?」

話音剛落,前廳就傳來婆婆的高呼︰「丫頭,老孫還交代,得把香灰水喝了……」

「出去!都給我出去!去去去!」

花二立馬來了精神,從榻上跳起來,把跳大神的二人趕出去,還順帶上了鎖,讓婆婆的聲音傳不進來。

房內終于安靜下來。

花二揉了揉太陽穴,被鬧得倦意襲來,也就真的睡了過去,最後一個念頭是︰明兒一定往孫郎中的酒葫蘆里摻白醋。

孫櫓,安遠鎮的郎中。兩鬢花白了,還最喜歡喝酒,酒醒了妙手回春,喝大了死馬當活馬醫。

花三用來遮掩面容,滿臉長「疹子」的藥丸就是他開的,所以兩家走得近,吉祥鋪做了好菜也請他一塊兒來用的。

當然,三年前,在花二她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有另一個稱呼︰太醫署御醫。

四月宮變後,從那座帝宮里出來的人,有的,趕在時間前頭走了。

而有的,卻被永遠困在了時間里。

夜幕降臨,十月的晚,凍得人齜牙咧嘴。

吱呀一聲,廂房門打開,花三進屋來,坐到花二身旁。

女子還在沉睡。連日精神不振,讓她本就小巧的臉又清減了幾分。

他無數次想問她,進宮發生了什麼,讓她一回來人就蔫了。

但他又不敢問。他怕問出一些他本就知道的答案,偏偏又是他不想再听一遍的。

花三緩緩伸出手,輕輕地撫上花二的臉,熟睡中的女子沒有了往日的利嘴,乖乖的,依偎在他掌心里。

溫膩的肌膚,眉眼線條起伏,和三年前相比,已經如早春從融化的雪被下一點點鑽出來的花枝尖兒了。

橘黃微光,晚風拂過,冷的也是暖的。

花三笑了,對了,走到與她這般的距離,他用了三年。

……

他比她大兩歲。

但她比她大一輩。

所以這樣一雙年齡相仿的豆蔻,宮人都明里暗里地避免兩人單獨踫一塊兒,畢竟流言難听,三人成虎。

但他就不知道怎麼的,各種想在她面前晃。

而且,就她和他。

終于,他找到了法子。

作為晚輩,每天他要去她宮里請晨安。他便故意天不亮就去了,還美其名曰「孝義動天」。

這個理由沒誰挑得出錯。所以她不得不一大早被宮人從被窩里撬起來,睡眼惺忪的坐在上首,瞧著堂下的他問安。

當然,她撐著撐著眼皮到一半,就會坐在鳳椅上又睡過去。

宮人們不敢叫醒她。他還跪在堂下,就仰起頭,靜靜地看著她,眉眼綻開都是笑。

于是這打盹兒的時間,就成了偌大帝宮中,屬于他和她的片刻。

半個時辰後,她又揉著眼醒過來,他立馬斂了笑,垂首,輕輕一句。

昨晚兒臣見明月千里,映照御水溝渠,甚是好看……兒臣,問母後安。

他總是這麼說。

以莫名其妙的明月開頭,以三綱五常的問安結尾。

每當她想去細辨「明月」有什麼深意時,他又換了日常戲弄她的調兒,偷偷扮個鬼臉。

兒臣意思是……母後臉又圓了,跟月亮似的!

她便立馬從思索轉為氣惱,紅著小臉要去揍他,和他們慣來的打鬧一樣,闔宮雞飛狗跳。

一切將起未起,都埋于欲說還休。

後來,這事被另外一個他知道了,下旨︰不許他提前去問安。說是打擾花兒好眠,他卻總覺得,那點小心翼翼已經暴露。

再後來,滄海桑田,他終于能如今日般,和她咫尺相對。

另外一個他不在了。他卻又總覺得,他無處不在。

橫亙在,他和她中間。

……

花三收回手,感受著指尖殘留的溫度,忽的一滯。

一股殘留的沉水燻和竹子混合的清香。

沉水燻,是宮里御用,竹子,東宮。

趙熙行。

這香味濃郁,從二人初識淡淡的一抹,到如今幾天也還沒散完,羈絆已經愈來愈深了。

花三的指尖猝然握緊,指關節發白。

「阿姐,不……小丫頭,三年前你傻,幾千遍的話都听不明白,如今更傻。」花三自嘲地一笑,「我都離你這麼近了,你還是‘看不到’我……」

是了,幾千遍。

他的心意,已經傳達過她幾千遍了。

每早,每天,每月,每歲,他像個執拗的孩子般重復了一遍又一遍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可惜,她始終,「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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