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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馮道不遵遺命

卻說南唐江州地方,德化縣有個知縣,姓石名璧,原是撫州臨川縣人氏,流寓建康。四旬之外,喪了夫人,又無兒子,止有八歲親女月香,和一個養娘隨任。那知縣為官清正,退堂之暇,就抱月香坐于膝上,教她識字,又或叫養娘和她下棋、蹴踘。一日,養娘和月香在庭中蹴那小球兒玩。養娘一腳踢起,去得勢重了些,那球連跳幾跳的滾入一個地穴里。那地穴約有二三尺深,原是埋缸貯水的所在。養娘手短攬它不著,正待跳下穴中去取球兒。

石璧道︰「且住!」問女兒月香道︰「你有辦法使球兒自走出來麼?」月香想了想,便道︰「有計了!」即教養娘去提過一桶水來,傾在穴內。那球便浮在水面。再傾一桶,穴中水滿,其球隨水而出。石璧本是要試女孩兒的聰明。見其取水出球,智力過人,不勝之喜。

誰知石璧官星不現,飛禍相侵。忽一夜倉中失火,急去救時,已燒損官糧千余石。那時米貴,一石值一貫五百。亂離之際,軍糧最重。南唐法度,凡官府破耗軍糧至三百石者,即行處斬。只為石璧是個清官,又且火災天數,非關本官私弊。上官都替他分解保奏。唐主怒猶未息,將本官削職,要他賠償。估價共該一千五百余兩。把家私變賣,未盡其半。石璧被本府軟監,追逼不過,郁成一病,數日而死。遺下女兒和養娘二口,少不得著落牙婆官賣,取價償官。

卻說本縣有個百姓名叫賈昌,昔年被人誣陷,坐假人命事,問成死罪在獄,幸虧石知縣到任,審出冤情,將他釋放。賈昌一向在外為商,近日方回。正值石知縣身死。即往撫尸慟哭,備辦衣衾棺木,與他殯殮。

合家掛孝,買地塋葬。又聞得所欠官糧尚多,欲待替他賠補幾分,怕錢糧干系,不敢開端惹禍。听說小姐和養娘都著落牙婆官賣。慌忙帶了銀子,到李牙婆家,問要多少身價。李牙婆取出朱批的官票來看︰養娘十六歲,只判得三十兩。月香十歲,倒判了五十兩。卻是為何?月香雖然年小,容貌秀美可愛;養娘不過粗使之婢,故此判價不等。賈昌並無吝色,身邊取出銀包,兌足了八十兩紋銀,交付牙婆,又謝他五兩銀子,即時領取二人回家。

月香自父親死後,一直哭哭啼啼。今日不認得賈昌是什麼人,買他歸去,必然落于下賤。一路痛哭不已。養娘道︰「小姐,你今番到人家去,不比在老爺身邊,只管啼哭,必遭打罵。」月香听說,愈覺悲傷。誰知賈昌一片仁義之心,領到家中,與老婆相見,對老婆說︰「此乃恩人石相公的小姐,那一個就是伏侍小姐的養娘。我當初若沒有恩人,此身死于縲紲。今日見他小姐,如見恩人之面。你可另收拾一間香房,教她兩個住下,好茶好飯供待她,不可怠慢。待她長成,就本縣擇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嫁她出去,恩人墳墓也有個親人看覷。那個養娘依舊教她伏侍小姐,等他兩個作伴,做些女工,不要她在外答應。」

月香生成伶俐,見賈昌如此分付老婆,慌忙上前萬福道︰「奴家賣身在此,為奴為婢,理所當然。蒙恩人抬舉,此乃再生之恩。乞受奴一拜,收為義女。」說罷,即忙下跪。賈昌那里肯要她拜,別轉了頭,忙教老婆扶起道︰「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這螻蟻之命,都出老相公所賜。就是這位養娘,小人也不敢怠慢,何況小姐!小人怎敢妄自尊大。暫時屈在寒家,只當賓客相待。望小姐勿責怠慢,小人夫妻有幸。」月香再三稱謝。賈昌又分付家中男女,都稱為石小姐。那小姐稱賈昌夫婦,但呼賈公賈婆,不在話下。

原來賈昌的老婆,素性不甚賢慧,只為看上月香生得清秀乖巧,自己無男無女,有心要收她做個螟蛉女兒,初時甚是歡喜,听說賓客相待,先有三分不耐煩了,賈昌在家,朝饔夕餐,也還成個規矩,口中假意奉承幾句。後來賈昌在外為商,茶不茶,飯不飯,卻是另一樣光景。常叫養娘出外邊雜差,不容她一刻空閑。又每日限定石小姐做多少女工。倘手遲腳慢,便去捉雞罵狗,口里好不干淨。正是︰

人無千日好,

花無百日紅。

忽一日,賈公做客回家,正撞著養娘在外汲水,面龐比前甚是黑瘦了。賈公道︰

「養娘,我只教你伏侍小姐,誰要你汲水?且放著水桶,另叫人來擔罷。」養娘放了水桶,動了個感傷之念,不覺滴下幾點淚來。賈公要盤問時,她把手拭淚,忙忙的奔進去了。賈公心中甚疑。見了老婆,問道︰「石小姐和養娘沒有甚事麼?」

老婆回言︰「沒有。」初歸之際,事體多頭,也就閣過一邊。又過了幾日,賈公偶然到近處人家走動,回來不見老婆在房,自往廚下去尋她說話。正撞見養娘從廚下來,也沒有托盤,右手拿一大碗飯,左手一只空碗,碗上頂一碟腌菜葉兒。

賈公有心閃在隱處看時,養娘走進石小姐房中去了。賈公不省得這飯是誰吃的,一些葷腥也沒有。那時不往廚下,竟悄悄的走在石小姐房前,向門縫里張時,只見石小姐將這碟腌菜葉兒過飯。心中大怒,便與老婆鬧將起來。老婆道︰「葷腥盡有,我又不是不舍得與他吃。那丫頭自不來擔,難道要老娘送進房去不成?」

賈公道︰「我原說石家的養娘,只教他在房中與小姐作伴。我家廚下走使的又不少,誰要她出房擔飯!前日那養娘噙著兩眼淚在外街汲水,我已疑心,是必家中把她難為了。只為匆忙,不曾細問得。原來你恁地無恩無義!連石小姐都怠慢。現放著許多葷菜,卻教她吃白飯,是甚道理?我在家尚然如此,我出外時,可知連飯也沒得與他們吃飽。我這番回來,見她們著實黑瘦了。」老婆道︰「別人家丫頭,那要你恁般疼他。養得白白壯壯,你可收用她做小老婆麼?」

「放屁!說的什麼話!你這樣不通情理的人,我不與你講嘴。自明日為始,我教當直的每日另買一份肉菜供給她兩口,不要在家火中算帳,省得奪了你的口食,你又不喜歡。」老婆自家覺得有些不是,口里也含含糊糊的哼了幾句,便不言語了。從此賈公分付當直的,每日肉菜分做兩份。卻叫廚下丫頭們,各自安排送飯。

月香在賈公家,一住五年,看看長成。賈昌意思要密訪個好主兒,嫁她出去了方才放心,何期姻緣不偶︰出身低微的,賈公怕辱沒了石知縣,不肯俯就;略有名目的,那個肯要百姓人家的養娘為婦;所以好事難成。賈公見姻事不就,老婆又和順了,家中供給又立了常規,舍不得擔閣生意,只得又出外為商。

忽一日,賈公書信回來,又寄許多東西與石小姐。書中囑付老婆︰「好生看待,不久我便回來。」那婆娘把東西收起,思想道︰「老王八把這兩個女子養著,一定起了什麼不良之心。那月香花容月貌,年已長成。倘或有意留她,那時我爭風吃醋便遲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她兩個賣了去他方,老王八回來也只一怪。難道去贖她回來不成?」

當下分付當直的︰「與我喚那張牙婆到來,我有話說。」不一時,當直的將張婆引到。賈婆教月香和養娘都相見了,然後對張婆說道︰

「我家六年前,討下這兩個丫頭。如今大的忒大了,小的又嬌嬌的,做不得生活,我要賣她們出去。你與我快尋個主兒。」原來當先官賣之事,是李牙婆經手。此時李婆已死。官私做媒,又推張婆出尖了。張婆道︰「那年紀小的,正有個好主兒在此,只怕大娘不肯。」賈婆道︰「有甚不肯?」張婆道︰「就是本縣大尹老爺。復姓鐘離,名義,壽春人氏,親生一位小姐,許配德安縣高大尹的長公子,在任上行聘的。不日就要來娶親了。本縣嫁裝都已備得十全,只是缺少一個隨嫁的養娘。昨日大尹老爺喚老媳婦當官分付過了。老媳婦正沒處尋。宅上這位小娘子,正中其選。只是異鄉之人,怕大娘不舍得與他。」賈婆想道︰我正要尋個遠方的主顧,來得正好!況且知縣相公要了人去,丈夫回來,料也不敢則聲。便道︰

「做官府家的陪嫁,勝似在我家十倍,我有什麼不舍得。只是不要虧了我的原價便好。」張婆道︰「原價多少?」賈婆道︰「十來歲時,就是五十兩討的。如今飯錢又花了不少。」張婆道︰「吃的飯算不得帳,這五十兩銀子包在老身身上。」賈婆道︰「那一個老丫頭也替我覓個人家便好。她兩個一伙兒來的,去了一個,另一個也養不住了。況年紀二十之外,正是要老公的時候,留她干嘛?」張婆道︰「那個要多少身價?」賈婆道︰「原是三十兩銀子討的。」牙婆道︰「粗貨兒,直不得這許多。若是減得一半,老身有個外甥在身邊,三十歲了,他兩個倒是一對兒。」賈婆道︰「既是你的外甥,便讓你五兩銀子。」張婆道︰「連媒禮在內,讓我十兩罷。」賈婆道︰「也罷,只要能賣掉就好。」

張婆道︰「若講得成時,一手交錢,一手就要交貨。」

賈婆道︰「你今晚還來不?」張婆道︰「今晚還要與外甥商量,來不及了。明日早來回話。」

卻說大尹鐘離義到任有一年零三個月了。前任馬公,是頂那石大尹的缺。馬公升任去後,鐘離義又是頂馬公的缺。鐘離大尹與德安高大尹原是同鄉。高大尹生下一子,名曰高登,年十八歲。這高登便是鐘離公的女婿。自來鐘離公未曾有子,止生此女,小字瑞枝,年方一十七歲,選定本年十月望日出嫁。此時九月下旬,吉期將近。鐘離公分付張婆,急切要尋個陪嫁。張婆得了賈家這頭門路,就去回復大尹。大尹道︰「若是人物好時,就是五十兩也不多。明日庫上來領價,晚上就要進門的。」張婆道︰「領相公鈞旨。」當晚回家,與外甥趙二商議,有這相應的親事,要與他完婚。趙二歡喜了一夜。次早,趙二湊足二十兩銀子交與張婆,準備做新郎。張婆又到縣庫上兌了五十兩銀子,來到賈家,把這兩項銀子交付與賈婆。

少頃,縣中差兩名皂隸,兩個轎夫,抬著一頂小轎,到賈家門首停下。賈家初時並不讓月香曉得。臨期竟打發他上轎。月香不知教他那里去,和養娘兩個,哭天叫地,不肯離去。賈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和張婆兩個,你一推,我一搡,趕她出了大門,到門外張婆方才說明︰「小娘子不要啼哭了!你家主母,將你賣與本縣知縣相公處做小姐的陪嫁,此去好不富貴!官府衙門,不是耍處,事到如今,哭也無益。」月香只得收淚,上轎而去。轎夫抬進後堂,月香拜見鐘離公和夫人。鐘離公厚賞張婆,不在話下。

張婆出衙,已是酉牌時分。再到賈家,只見那養娘思想小姐,正在廚下痛哭。賈婆對他說道︰「我把你嫁與張媽媽的外甥,一夫一婦,比做養娘強多了。莫要悲傷!」張婆也勸慰一番。趙二在混堂內洗了個淨浴,打扮得帽兒光光,衣衫簇簇,自家提一碗燈籠前來接親。那養娘拜別賈婆。即日與趙二成親。

卻說月香自那日進了鐘離相公衙內,次日,夫人分付新來婢子打掃中堂。月香領命攜帚而去。鐘離義梳洗已畢步入中堂,只見月香呆呆地望著庭中的一個土穴,兩眼流淚汪汪。鐘離公問其緣故,月香愈加哀泣。鐘離公再三詰問,月香方才收淚言道︰「賤妾幼時,父親曾于此地教妾蹴球為戲,誤落球于此穴。父親問妾道︰‘你可有計較,使球自出于穴,不須拾取?’賤妾答雲︰‘有計。’即遣養娘取水灌之,水滿球浮,自出穴外。父親謂妾聰明,不勝之喜。今雖年久,尚然記憶。睹物傷情,不覺哀泣。願相公俯賜矜憐,勿加罪責!」

鐘離公大驚道︰「汝父姓甚名誰?你幼時如何得到此地?。」月香道︰「妾父姓石名璧,六年前在此作縣尹。只為天火燒倉,朝廷將父革職,勒令賠償。父親病郁而死。有司將妾和養娘官賣到本縣賈公家。賈公向被冤系,感我父活命之恩,故將賤妾買回撫養至今。因賈公出外為商,其妻不能相容,將妾轉賣于此。只此實情,並無欺隱。」

鐘離公听罷大驚,正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與石璧一般是個縣尹。他只為遭時不幸,遇了天災,親生女兒就淪于下賤。我若不聞不問,同官體面何存!石公在九泉之下,以我為何如人!」

當下請夫人上堂,就把月香的來歷細細敘明。夫人道︰「似這等說,他也是個縣令之女,豈可賤婢相看。目今女孩兒嫁期又逼,相公何以處之?」鐘離公道︰

「今後不要月香服役,可與女孩兒姊妹相稱。下官自有處置。」即時修書一封,差人送到親家高大尹處。高大尹拆書觀看,原來是求嫁二女。書上寫道︰婚男嫁女,雖父母之心;舍己成人,乃高明之事。近因小女出閣,預置媵婢月香,見其顏色端麗,舉止安詳,心竊異之。細訪來歷,乃兩任前石縣令之女。石公廉吏,因倉火失官喪軀,女亦官賣,展轉售于寒家。同官之女,猶吾女也。此女年已及笄,不惟不可屈為媵婢,僕今急為此女擇婿。將以她與小女同嫁令郎,特此拜懇,伏惟情諒。鐘離義頓首。」

高大尹看了道︰「原來如此!」即時回書雲︰鸞鳳之配,雖有佳期;狐兔之悲,豈無同志。親翁既以同官之女為女,在不寧不以親翁之心為心?此女廉吏血胤,無慚閥閱。願親家即賜該女為兒婦,妝奩不須求備,時日且喜和同。高原頓首。

鐘離公得書,大喜道︰「如此處分,方為雙美。高公義氣,真不愧古人。吾當拜其下風矣。」當下即與夫人說知,將一副妝奩,剖為兩分,衣服首飾,稍稍增添。二女一般,並無厚薄。到十月望前兩日,高公安排兩乘花花細轎,笙簫鼓吹,迎接兩位新人。鐘離公先發了嫁妝去後,隨喚出瑞枝、月香兩個女兒,教夫人分付他為婦之道。二女拜別而行。月香感念鐘離公夫婦恩德,十分難舍,號哭上轎。一路趲行,自不必說。到了縣中,恰好湊著吉日良時,三人拜堂合巹。高公夫婦歡喜無限。

卻說賈昌在客中,不久回來,不見月香和養娘。詢知其故,與婆娘大鬧幾場。後來知得鐘離相公將月香為女,一同小姐嫁與高門。賈昌無處用情,把銀二十兩,要贖養娘送還石小姐。那趙二恩愛夫妻,不忍分離,情願做一對投靠。賈昌領了趙二夫妻,直到德安縣,稟知大尹高公。高公問了備細,遂將趙二夫妻收留,以金帛厚酬賈昌。

賈昌不受而歸。因惱恨老婆無義,立誓不與她相處;另招一婢,竟然生下兩男。──此亦作善之報也!後人有詩嘆曰︰

人家嫁娶擇高門,

誰肯周全孤女婚?

試看賈公陰德報,

皇天不負好心人【古代一個男子可以娶幾個老婆,現在不行。看官看看可以,不能學樣】。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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