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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計劃, 是從關老太爺生前就開始的。

凌樞也是到了躺進這口棺材的前一刻才完全知曉。

岳定唐沒有騙他。

關家的確底蘊豐厚。

豐厚到什麼程度?

凌樞也是見過富貴的人,凌家沒有破敗之前,家里的舶來品到處皆是,凌父也不是個喜歡收藏古董的人, 但凌家幾代積攢下來,琺瑯瓷器寶石座鐘金杯銀碗也有好幾櫃子, 這些在凌家徹底沒落之際起到了重要作用,全部被凌遙變賣抵債之後, 還能擠出一點兒,送凌樞出洋留學。

但關家的家產,遠不止于此

關家從北京城遷到天津, 又從天津遷到東北, 一路輾轉, 遺失甚多, 加上各方打點,到了關老爺子去世之前, 所剩不過十之一二。

饒是如此,數目也很驚人。

關老爺子將一些字畫古玩散出去, 放出風聲要變賣,讓那些當鋪尋上門來, 一一競價賣出,所得銀錢分作六份,除了給五子每人一份,還有留作公中所需, 這就是那天所有人打開庫房之後,看見老爺子留下的東西。

但關家遠遠不止這些。

真正的精華,比那些金銀珠寶還要貴重的藏品,都被關老爺子集中放在兩口箱子里,從他生前開始,這兩口箱子里的東西,就在幾個兒子的眼皮子底下一點點被運出去,藏在祖墳附近的觀音廟里。

那座廟很偏,廟里的香火幾乎都是關家供奉的,確切的說,是關老爺子供奉的,是以老袁不僅進出自由,連觀音廟里的觀音娘娘手上淨瓶里的柳枝有多少片葉子,都一清二楚。

棺材里這幾個小布包,就是最後需要運送出來的東西。

知道內情之後,凌樞主動選擇踩進這個泥坑,借著何氏的死,幫老袁將東西帶出來,三天後,又要幫老袁一道送出去。

送到哪里?

送出奉天城,經錦州,去北京,然後再……

想及此,凌樞不由低低咳嗽起來。

那麼遠的路程,幾乎橫跨大半個中國,如何保證它們完好無損?

老袁听不得他這麼一直咳嗽,像要把肺葉子都咳出來。

「那毛子傷你傷得不輕吧?來,抽一口,抽了就能好一些。」

說著,老袁把煙斗遞過去。

凌樞沒好氣推開。

「我在伊萬諾夫那里,听見他跟甄叢雲說,關老爺子留給岳定唐的佛塔里,蘊藏了前清的一樁秘聞,說是滿清入關前,在佛塔里留下寶藏線索,以防後代子孫坐不穩江山,被趕出中原,這筆寶藏可以讓他們東山再起……」

話沒說完,老袁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個傳聞是老爺子跟我想出來的,故作隱秘散布出去,為的就是分散別人的注意,免得他們盯上我這頭,還真有人信?哈哈哈!」

「哦,所以他們都盯上佛塔,岳定唐還差點被伊萬諾夫殺了,這也是你料到的了?」

老袁扭頭,看見凌樞面無表情盯著他。

「嗐,你別這麼看我啊,整得我跟殺人凶手似的!一開始,我們覺得岳家會派岳老二過來,畢竟他和日本人的關系更好,但沒想到是老三過來,而且佛塔也僅僅是用來吸引旁人注意,至多是關家那幾個不孝子會為了佛塔搶來搶去,伊萬諾夫這一出,我是實在沒想到!不過照我看來,岳定唐那小子狡猾得很,他故意告訴你放佛塔的鑰匙在那里,不就是想看著你下手?他對你都不算完全信任,肯定也會留有後手,你不用太過擔心。」

凌樞沒說話。

他在口袋里模索一陣,模出一包香煙。

「借個火。」

老袁樂了︰「你這煙放棺材里跟死人過了個把時辰,也不嫌晦氣!」

凌樞白他一眼︰「我跟死人躺一起個把時辰,現在就坐你旁邊,你嫌不嫌晦氣?你半死不活一個人被我背著走了個把時辰,我怎麼沒嫌晦氣?」

老袁︰「得得,說不過你!」

凌樞︰「少廢話,說回佛塔,那秘密是假的,寶藏也是假的?」

老袁︰「當然是假的!能不能坐穩江山,全靠人,後代子孫要是不爭氣,給個金山銀山又有屁用?更何況這還不是土財主分家產,人不中用,吃喝一輩子的事,當皇帝的後代不爭氣,腦袋分分鐘就沒了,你看現在那位主兒,被人挾持到東北當傀儡,別說給他金山銀山了,就是給他取之不盡的財寶,那還不都是日本人搶了去?」

凌樞很久沒有抽煙了,剛開始幾口還咳嗽,漸漸地也就找回當初的感覺。

岳定唐是個煙鬼,他不是,從前也就偶爾來幾口,沒到上癮的地步。

現在胸口悶痛,的確需要一口煙來緩解提神。

深深吸上一口,兩人輪流吞雲吐霧。

煙霧里模模  浮現的人影輪廓,轉瞬又被他狠狠一口氣吐散。

老袁︰「那洋鬼子到底什麼來頭,你模清楚了沒有?」

凌樞︰「他跟關老四那麼要好,你都沒模清楚,還來問我?」

老袁︰「關老四是什麼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洋鬼子投其所好,把他捧得飄飄然忘乎所以,我忙著幫老爺子藏東西搬東西呢,哪有空琢磨他?那個叫伊萬什麼的非我族類,一來就跟老四打得火熱,眼瞅著不是個好人!」

凌樞︰「伊萬諾夫。他自稱沙皇後裔,在德王手底下做事,甄叢雲被他一張小白臉迷得七葷八素,被他牽著鼻子走,完全不像我認識的那個城府心機頗深的甄小姐了。」

老袁哂笑︰「你也是個小白臉,還說別人小白臉!」

凌樞︰「那怎麼沒見一個甄叢雲被我牽著鼻子走?」

老袁︰「你不是被岳定唐牽著鼻子走嗎?那不是差不多。」

凌樞︰……

老袁︰「怎麼不說話了?接著說那伊萬諾夫啊!哎行了行了,我說錯話了,你不是小白臉,岳定唐是小白臉,成不?」

凌樞冷笑,那不還是在拐著彎罵他?

見凌樞不肯說話,老袁獨自在那琢磨起來。

「德王現在跟日本人眉來眼去,打得火熱,私底下卻還派了伊萬諾夫過來,偷走佛塔又不想經過日本人,顯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這里頭是不是能運用一下,讓他們狗咬狗,咱們的事情就能辦得更順利?」

凌樞忍不住提醒他︰「你別自作聰明了!依我看,伊萬諾夫這次未嘗沒有背著德王的小心思,他到底站哪邊都不知道,還有那個甄叢雲,她雖然甘心跟著伊萬諾夫私奔,卻絕不是盞省油的燈,你還是老老實實按照原來的計劃,穩妥為重!」

啪嗒。

手背上多了一滴水。

老袁抬頭,天色比先前還要陰沉,雲疊了好幾層,眼看就要有場大暴雨。

兩人二話不說,把煙掐滅,趕緊收拾東西,將布包放在避雨處,老袁月兌下外衣把它們裹起來,又拿起鐵鍬,一鍬鍬把土給填上。

凌樞一邊填還一邊念念有詞。

「剛踩你胸骨不是故意的,是老袁不肯扶我一把,你半夜來偷佛塔被殺也不是我干的,冤有頭債有主,你要是能化為厲鬼把伊萬諾夫咬死,那也算為國爭光了,至于老袁,就別要他命了,隨便咬他幾口就行了啊……」

老袁狠狠瞪他一眼,忍不住將鐵鍬上的土往凌樞手上一潑。

「去你的!」

兩人最終還是免不了淋了一場雨。

土剛剛填得差不多,雨就下來了,從豆大雨點到瓢潑大雨也不過片刻之間。

老袁倒也罷了,他身體尚算健壯,凌樞卻不太行,兩人在觀音廟過夜的當晚,他就開始發起高燒,臉色不算紅,溫度卻燙得嚇人。

老袁沒想到他身體已經敗壞成這樣,也是嚇了一大跳,尋思趕緊把人背下山去看醫生,但以凌樞這情況,一路淋雨下山,只怕狀況更糟糕。

「你撐著點啊,老哥哥這就下山去找大夫,劫也給你把大夫劫過來!」

老袁把盡可能多的柴禾堆在凌樞邊上的火堆上,讓火能燒得更久更旺一點,又從廟里扯下神台桌布,往人身上一裹。

凌樞已經燒得有點迷 了,半碗燒開的雨水剛剛下肚,嘴唇又有點干裂。

他半睜開眼,似想說點什麼,嘴唇張張合合,愣是沒吐出聲音。

老袁沒法子,扭頭轉身,撲進大雨里。

觀音廟年久失修,門窗關得再緊也四面漏風。

凌樞的神志在將醒未醒之間徘徊,人好似也在黃泉與俗世 達了一圈,軀殼承載不了魂魄,魂體即將月兌殼而出,卻被軀殼苦苦挽留,兩者搏斗僵持,凌樞感覺身體像被火焰灼燒包裹,苦苦掙扎,無法解月兌。

若是放在好幾年前,他每日每夜都在受傷與即將受傷之間過渡,耐受力反倒要更高些,可現在過了好幾年的舒服日子,身體養得嬌貴了,卻經不起一次摧折,動不動就病倒,凌樞厭惡這樣軟弱,卻毫無辦法。

他身不由己被牽引,眼楮里恍恍惚惚,好似映入了頭頂觀音的慈悲面容,可轉瞬即逝,天旋地轉,又像是看見千軍萬馬朝他緩緩行進。

那些人或手持步|槍|刺|刀,或傷痕累累,有昔日不死不休的敵人,也有當年中途倒下的戰友,這片土地埋藏了太多記憶,他本不想回來,卻又忍不住回來。

不能想。

一起念,往事便如山呼海嘯,頃刻壓過來。

腳步聲走近。

一步,又一步。

火堆被衣角帶起的風吹得歪了一下,居然沒滅。

凌樞在喃喃自語。

他在說話。

來者彎下腰湊近,想听听他在說什麼。

听不清,再湊近一點。

再近一點。

終于听見了。

凌樞說的是︰對不起。

來者不明所以,卻不妨礙他做出下一個動作。

凌樞被推醒,迷迷  ,連眼楮都沒完全睜開。

一把槍。

槍口抵在他的額頭上。

來者的語氣溫若春風。

「起床了,凌先生。」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好夢,前100個留言送紅包,明天見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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