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然而少年臉上並不見多少不舍，彷佛只是單純想到了這個問題，隨口一問。浮屠罕有的猶疑了一下︰「那里有很多……我必須再見上一面的‘故人’。所以我非去不可。」
浮屠還是一如既往的直白……少年靜靜對著前方。在寬廣的淮水盡頭，無邊山嵐連成了渺小的一行墨線，突兀地劃過雲水河天，將蒼穹與人間分割得涇渭分明，而蒼穹之上的某一處，就是他永遠無法踏足的修真界。那里有浮屠的故人，浮屠的宗門、朋友……那里的一切都比九州界更吸引萬分。相比之下，令對方留下的理由簡直微弱不堪。
浮屠、浮屠……若你有朝一日，知道我無法離開九州界，你會留下來，還是自己離開呢？少年眼底翻滾著洶涌的黑暗，面上卻絲毫不顯，他微微低頭瞥過自己的手指，指尖在陽光下顯出幾分詭異的透明感。混沌門內代表未來的雲橫山之別，該如何應對呢？
他腦中思緒急轉，微笑道:「師尊不必太掛念。無論您在哪里，徒兒都會一直跟在您身邊。」一直、一直……
浮屠一怔，胸口驀然掠過一絲暖流，然而還沒等他回答，微生又道「既然師尊修習的功法對徒兒沒用，不如再試試其他功法？常听說仙人有移山倒海、翻天覆地之技……」
浮屠蹙眉:「什麼亂七八糟的！這世上沒有仙人，只有修士就是你在深淵里見到的那些尸體。」說完他才斟酌起對方的話:「也說不定……或許你能借用九州本身的‘道’。你且試試這個法訣。」
他不能在九州修煉，是因為這里的道獨立天道之外，六界修士人無法借用。但微生是九州界之人，不能修煉他的功法，或許應該反其道行之？浮屠思索一番，挑了幾個對資質要求較低的道修法訣教給他，微生很快熟記于心，閉眼默誦片刻，忽然睜開了眼。
浮屠盯著少年的反應:「怎麼樣……你感覺到了什麼？」
少年抬起一只手，幾絲水汽從船頭裊裊升起，在日光下微弱得近乎不存在。下一刻，一道巨浪憑空出現，帶著縱橫無匹的力度拍向前方，托起小舟飛速前行！
浮屠驚疑轉頭，一里外的江面依然平靜無波，一里內卻是驚濤駭浪，彷佛隨時都會向他們傾覆而下，然而小舟卻彷佛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牢牢按緊，在浪濤中紋絲不動，船老大依然在船內拾掇，完全沒發覺外面的變化。少年靜靜抬著手，雙眼空茫，視線遙遙落在前方不知處，在浪濤的映襯下變得有些虛幻，彷佛要就此消失，與四周的一切再無瓜葛。
浮屠下意識伸手，咫尺之差時險險停下，剛要收回手，恰在這時少年回過神，睜眼向他看來，眼中帶著看穿的笑意︰「師尊，弟子沒事。」與此同時，四周的波浪也一點點平息下來。
浮屠失態被抓包，又急又氣，甩手自己走回船艙不理人了。微生一笑，又轉向江面，眸光深邃起來。
以目前行船的速度，用不了多久就能抵達神州。他當然不是隨意挑選的這個目的地，浮屠顯然經過了一場激戰，能和他交戰至此的人，無非國師與那不知深淺的聞九州。國師沒有動手前，聞九州絕不會做出頭鳥，那麼……那些被當做活祭的質子，和他們的諸侯父親，多半是死的一個不剩了。不過看浮屠的樣子，或許揚州侯等人已經逃了出去，那也無礙大局。九方侯連同他們的繼承人一起消失，天子不知死活，神都名存實亡，九州亂世將起，此時神州侯死里逃生的世子歷盡艱辛返回屬地，接任侯位，聯合揚州侯冀州侯勤王，討伐以邪術禍國的國師……或者自立為王也可以，但那樣就免不了要對上揚州侯他們，浮屠嘴硬心軟，必然交代不過去。也可以退居幕後，看家族里那群廢物爭奪侯位，等他們死的差不多了再隨便挑個好拿捏的上位……
微生漫不經心地想著接下來的計劃，忽然又想到了沙盤，臉色漸漸沉了下來。從獲得九州界的力量以後，這個世界就和他多了一種模 不清的聯系，無法全盤掌控，卻又似乎觸手可得，迫使他不由自主竭盡全力去接近、去觸踫，代價是與九州界的聯系越來越深，越來越密不可分，就像在……成為它的替身。
浮屠回到艙內，見舟外風景還在飛速後退，知道少年依然在外控制小舟前行，心情有些復雜。只是第一次接觸修行就能達到這樣的控制力，天賦自不必說，而有他在，少年只會越來越強，可他卻並不覺得高興。
不知不覺間，他又睡了過去。不知何時，四周的景色再次變成了熟悉的場景。
浩瀚星海之中，一座巍峨的宮殿孤獨矗立，上書三字九浮宮。看似廖無人煙的宮殿前卻又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相互依靠。男子背對宮門，緊緊盯著身前的白衣少年，少年忽然轉身，朝他攤開手掌，欣喜道︰「師尊，你看。」他掌心中，一朵小花帶著勃勃生機，正恣意綻放。
從無生有，在虛空中創造生機，這樣的天賦哪怕放在整個天辰宗也沒有幾人。浮屠驚喜上前，伸手踫上他的掌心，就在這一瞬間，花心吐出無數利刺荊條，飛快纏上他的手臂、肩膀，少年秋師殺依然濡慕地望著他︰「師尊，弟子做得如何？可能入您的眼？」
浮屠想甩開荊條，身體卻彷佛和他斷開了聯系，一動不動。荊條束縛了全身，鋪天蓋地的疼痛傳來，令他無處可逃。秋師殺忽然走上前，伸開雙臂，連同那一身利刺一起抱住了他。
浮屠低頭看去，卻看到了微生涼的臉︰「師尊，你走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