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景明最喜歡看熱鬧, 他听到下面聲響，蹭蹭蹭又跑過去從二樓那欄桿處朝下看，便見一名青衣——生，死命拽著極樂樓內一名年輕相公的衣袖, 滿面驚慌, 道︰「他在何處？文玄光究竟在何處？！」
延景明這才一愣, 回首看向身後的溫慎之。
溫慎之也走到了他身邊，微微搖——, 道︰「我不認識他。」
他是真不曾見過眼——這個人，他仔細一看，那人作一副——生打扮，衣衫雖——算是齊整, 可衣擺之上卻有不少污跡, 也不知是何處蹭到的，而——刻那——生拽著面——一人，追問他文玄光的下落，那人不敢理他，將他往側一推，他險些趔趄摔倒，扶住了一旁桌案, 模索片刻，這才握住了桌邊的一件物事。
那是一根並不起眼的竹竿, 可以充作拐杖的竹竿。
這人看起來並不曾有腿疾，行走穩當，絕不曾到需要使用拐杖的境地，可他向——走——總有躊躇，也不知是在作何猶豫, 而遭——拒絕，他卻仍然執著，堅持要見一見在極樂樓中賣畫的文玄光，全然一副病重亂投醫的慌亂模樣，哪怕有好心人提醒京兆府正私下捉拿買畫之人，他也不管不顧，——想問一問文玄光究竟在何處。
溫慎之微微蹙眉，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
刻，——人而言，文玄光——怕就是他的救命稻草，若他握不住文玄光這個機會，——怕他便再無其他辦法了。
延景明小聲開口，道︰「他是不是看不見啊？」
溫慎之並未回答，他站在樓上又看了片刻，蹙眉喚秦衛征，問︰「你——想救左瞿嗎？」
秦衛征自然點——，道︰「殿下想到辦法了？」
溫慎之抬手朝下一指︰「你將他帶上來。」
他以——自己有——突破，離救出左瞿又近一步，秦衛征本該開心不——，可不想秦衛征卻並未如他——向一般立即沖下樓去，而是遲疑萬分低聲詢問，道︰「殿下……你真的是那個文玄光？」
溫慎之︰「……」
他以——秦衛征跟他走了這麼一遭，也听見極樂樓中人如何稱呼他，那總該是清楚他就是文玄光了，怎麼在這件事上秦衛征竟然如——遲鈍，他嘆口氣，覺得——經不必再隱瞞下去了，便主動點——，道︰「——，我就是文玄光。」
秦衛征呆怔不言。
延景明睜——雙眼看秦衛征面上神色，忍不住小聲道︰「右蟋蟀，泥是不是買過他的畫啊？」
秦衛征立即回神，試圖辯駁，道︰「……屬下沒有！」
延景明︰「米事，窩也喜歡他的畫。」
秦衛征︰「屬下真的沒有！」
延景明認真道︰「既然——家都認識了，以後賣畫，讓玄呱一點點便宜。」
秦衛征迫不及待解釋，想要洗清自己身上的誤會，急忙道︰「小王子，屬下從未買過殿下的畫，——不過是因——左瞿喜歡文玄光，私下曾給屬下看過文玄光的畫——」
他話音未落，溫慎之——開口打斷了他。
「左瞿喜歡是左瞿的事。」溫慎之悠悠開了口，「他私下怎麼——同你分享這種畫？」
秦衛征︰「……」
秦衛征噎住了。
他嘴上實在拙笨，想了片刻，方才再度開口，道︰「左瞿買了您的畫，屬下恰好拜訪他，他便將拿出來給屬下看了看——」
溫慎之︰「啊？你們以畫會友，用的竟然是秘戲圖？」
秦衛征︰「……」
秦衛征想不明白。
這畫秘戲圖的是溫慎之，賣秘戲圖的也是溫慎之，怎麼到——來覺得羞恥的人，反倒是他？
他幾乎憋壞了，想盡辦法要同溫慎之證明自己的清白，可溫慎之卻又擺了擺手，讓他快些下樓，去將樓下那個人帶上來，一面道︰「你再——拖一會兒，他就要走了。」
秦衛征︰「屬下……我……可是……」
溫慎之輕輕推他，道︰「你——想不想救左瞿了？」
秦衛征︰「……」
……
秦衛征轉——下了樓。
他走到那——生面——，將人攔住了，卻又想起溫慎之不知想暴露自己的哪重身份，他——好委婉再委婉，同那人道︰「我家少爺想見你。」
這——生轉身向秦衛征，目光仍是低垂在地上，倒是佐證了溫慎之的猜測——他好像是真的看不見。
而這人來到極樂樓這麼久，也——有秦衛征一人願意理會他，他無處可去，沒有辦法，小心詢問秦衛征究竟是何人，秦衛征也不同他說，——是重復，道︰「你隨我來了便知。」——
生沉默片刻，——是听著秦衛征的腳步，跟著秦衛征上樓，走到樓梯口處，秦衛征頓住腳步，伸手握住他的竹竿——側，引他朝上而去，那——生不——微微一頓，而後低語，道︰「——謝。」
秦衛征並未——言。
他——是奉命引——人上樓，溫慎之並未讓他與——人交談，他便沉默不言，一路到了樓上，溫慎之——讓人幫忙備了雅間，秦衛征便帶——人走了進去，關上門，立于一側，同溫慎之回稟，道︰「少爺，人帶到了。」
溫慎之方才——那人笑了笑，又想——人好像看不見，他便輕咳一聲，讓秦衛征扶這人坐下，而後問︰「你認識左瞿？」
那人一怔，也跟著遲疑反問，道︰「你……是文玄光？」
溫慎之不作任何回答，而他的下一句話也——全是肯定，道︰「你才是蘭台先生吧。」——
言一出，秦衛征不——訝然看向那——生，顯然並不明白溫慎之究竟是從何得到的消息，可延景明捏著下巴，反倒是——一回覺得自己跟上了溫慎之的思路——左瞿與蘭台先生的筆跡相同，如果左瞿不是蘭台先生，也並非有人刻意陷害，那——事自然就——剩下一個可能了。
左瞿在——人代筆。
蘭台先生的每一篇文章，都是左瞿替他寫成的。
代筆一事，在中原文人中，絕不——見。
連延景明都知道，中原的讀——人，總有一身的臭毛病，他母妃說了，這些文人自命清高，說是不與世俗同流合污，有許——事——，他們絕不屑于去做，可也正因——盛有了這樣一群人，才可定——下，開盛世，百年屹立而不倒——
人代筆，當然就是——數人不屑于去做的一件事。
除非需要代筆的這個人，可以口述，卻不可——寫，除非這個人——他看不見。
溫慎之的猜測果真得了那人回應，那——生似乎也猜出了眼——之人便是文玄光，他略松了口氣，肯定了溫慎之——言，道︰「——，我就是蘭台。」
延景明——現自己竟然猜中了！
他心中雀躍，恨不得溫慎之現在就夸一夸他，可——刻有外人在場，溫慎之要同人說正事，他總不能現在就上去求溫慎之夸贊，他幾乎忍不住嘴邊的笑，將腰也挺直了，——覺得自己今日優秀的表現，應當值得再——吃一碗飯！
溫慎之得知——人是蘭台，反倒是松了口氣，——差再有些許消息，他便有把握救出左瞿了。他令秦衛征去備馬車，京兆府好像——在四處拿人，哪怕左瞿——經入獄，蘭台在外卻仍不安全，他最好能快些將蘭台帶到安全之處——譬如東宮，亦或是他皇姐府中，先保住了蘭台的安全，再想法子將左瞿從獄中搭救出來。
秦衛征領命而去，溫慎之方回過——，想請蘭台先生說明——事的——因後果，可蘭台目光虛浮，似乎想判斷溫慎之究竟在何方，他微微蹙眉，也不知是想到了何事，喃喃開口，道︰「我……與他是朋友，我叫凌雲卿。」
凌雲卿。
溫慎之覺得這名字耳熟，早些年他——經常听聞，若他記得沒錯，這人好像——是幾年——的會元，可不知——何，他殿試缺席，至——好似消聲滅跡了一般，京中再不得他半點消息，反倒是蘭台先生聲名鵲起，引了無數人追捧。
他倒是不曾想過，原來凌雲卿便是蘭台。
……
凌雲卿同左瞿同鄉同窗，左渠是解元，他便是會元，二人自小便不相上下，如——到了科舉，他以——能再同左瞿一爭高下，卻忽而得了眼疾。
這眼疾不知從何而來，不過幾日，凌雲卿便再難視物，莫說要在科舉上做文章，他連筆都模不著，哪怕左瞿將筆遞到了他手中，他也僅能憑著心中——想在紙上——寫，可卻全是胡亂筆畫，誰也看不明白。
他讀了這麼——年的——，——一回覺得自己是個廢人。
他閉門不出，而左瞿狀元極第，入了翰林院，卻未有一絲一毫的嫌惡之意，左瞿引他出門，——他起了蘭台的假名，代他寫作，同他說朝中趣事，他也——左瞿出謀劃策，討論些——政之事，他二人——是好友，——不過這一回——
左瞿是他最鋒利的筆。
京兆府四處捉拿妖言惑眾之人，蘭台這名字在名單第一，而——有署名蘭台的文章，全都是他口述，左瞿——他代筆寫成的，京兆府果真先找到了左瞿家中，而左瞿——了袒護好友，並不辯駁，哪怕入了獄，也堅持稱他才是世人口中的蘭台先生。
凌雲卿從街邊路人口中方得知「蘭台先生」——經入了獄，他驚慌失措，想——左瞿證實清白，可卻沒有人相信他，他說自己是蘭台先生，可連筆都拿不穩的瞎子怎麼可能會是蘭台先生，他沒有辦法，而他自眼疾之後，在京中除了左瞿外——無其他朋友了，他思來想去，也——想起了文玄光一人。
他想，他曾有數次與文玄光文畫相合，二人雖未見過面，他卻相信文玄光認得出他，而他又听左瞿說過，文玄光總是在極樂樓中賣畫，他便趕來了極樂樓，想見一見文玄光。
而今他真見著了文玄光，卻又覺得——事好像並不似他心中——想的那麼簡單了。
他心中——燃起明燈，想著自己——要把握住這件事，左瞿便一定能夠獲救。
秦衛征——回來了。
他備好了馬車，請溫慎之下去，而文玄光退後一步，請溫慎之先行，秦衛征上來扶他——候，他忽而冒出一句，低語道︰「我知道你是秦衛征。」
秦衛征不——一怔，頓住腳步，回首看他，卻見凌雲卿微微蹙眉，將面龐轉向溫慎之離去的方向，可他看不見，目光也——是虛浮于半空一點，也恰在——，凌雲卿再度開口，道︰「秦右衛率，我在左瞿家里听過你的聲音。」
他看不見，因而——聲音格外敏感，那——秦衛征同左瞿說了幾句話，他便記住了，記得清清楚楚，方才秦衛征一同他開口，他就辨出了秦衛征的身份。
凌雲卿又道︰「你——尊敬他。」
秦衛征是太子右衛率，能讓太子右衛率如——尊敬的，——能是什麼人？
凌雲卿未曾——言，也不曾戳破隨著秦衛征下了樓，又爬上馬車，絲毫不問自己將要去何處，秦衛征便回了——輛馬車，低聲同溫慎之說了方才——生的事。
溫慎之也——是笑笑，待車簾一放，他扭過——，便立即看見延景明眼巴巴望著他，也不知是出了何事，那模樣莫名像是等著人表揚的卡米，溫慎之——猶豫了片刻，便伸出手，揉了揉延景明的腦袋，甚至——感覺延景明在他手上一蹭，抬眼開心同他道︰「窩猜到了！」
溫慎之笑吟吟問他︰「你猜到什麼了？」
延景明用自己混亂不——的漢話，一股腦將方才那件事同溫慎之說了出來，他越說越開心，簡直萬分期待溫慎之的夸贊。
而溫慎之如這般模著他的腦袋，就好像——經是——他最——的夸贊了。
延景明又一把摟住了溫慎之，問︰「窩們接下來要去哪兒？」
溫慎之被他攪得心猿意馬，輕咳一聲，道︰「我先讓秦衛征尋人，將蘭台先生送到長公主府中，讓皇姐保護他。」
延景明——是期待︰「然後呢？」
然後？
然後溫慎之也有些猶豫。
他最好能直接去見一見忠孝王，問清如今京中這一切，是不是他的意思，可他也有些猶豫，想了片刻，忽而記起這件事中，分明——有個最適合套話的人選。
他的傻子二皇弟溫徽守。
這小子可藏不住話，他——要隨便問一問，溫徽守保管自個就把一切都說了。
于是溫慎之決定先回東宮，問清二皇子在何處後再去尋他，可不想今日的確是巧得——，他方回宮中，便與二皇子溫徽守撞了個正著。
幾日不見，溫徽守不知——何好像胖了一下，他原要出宮，被溫慎之攔了下來，心中難免有些不悅，溫慎之也懶得管他——緒，直言詢問︰「你要去何處？」
溫徽守拖長音調炫耀，道︰「自然是京兆府。」
他巴不得同自己認識的每個人炫耀這件事，特別是他做夢也想要比過的溫慎之，二皇子得意洋洋，幾乎不用溫慎之——問，自個——經往下說了去。
「近來京中出了——事，可皇兄好像一點也不知道。」溫徽守道，「不過皇兄——是好好養病吧，皇叔——將這件事托給我去辦了。」
溫慎之並不理會他挑釁，似笑非笑問︰「什麼事？」
溫徽守幾乎立即往下答︰「坊間有人暗諷朝廷——」
溫慎之︰「——以你便將左瞿抓了？」
溫徽守坑哼一聲，道︰「他就是那群賊子的————」
溫慎之又打斷他︰「他是朝廷命官，又是難得一見的人才，你不怕皇叔怪罪你？」
溫徽守急了，他忍不住沖溫慎之翻了個白眼，道︰「皇兄，你看著吧，皇叔看我一步將軍，——會夸我。」
溫慎之笑而不語。
他——經弄明白了，他先——猜得不錯，這一切全都是溫徽守拿著雞毛當令箭，忠孝王或許並不清楚溫徽守鬧出了這麼——陣勢，或者忠孝王——經知道了，卻——未下手肅清整頓。
溫慎之放下車簾，不打算再與溫徽守——談，卻不想溫徽守——非得在外陰陽怪氣，道︰「皇兄，你久病——年，是有些不行了。」
他話音未落，——經猛地從馬車內談出了個——來。
延景明——生氣。
溫慎之不久——才和他說過，在中原是不能——男人說不行的，這可是——的羞辱，溫徽守身——溫慎之的弟弟，怎麼能這樣罵自己的哥哥呢！
延景明怒上心——，可他又罵不出比這更壞的中原話了，他瞪著二皇子溫徽守看了半——，也——是氣呼呼冒出一句︰「泥才不行！」
溫徽守︰「？」
延景明︰「就泥不行！」
溫徽守︰「？？」
延景明卯足了勁——喊︰「泥們二皇子，他不行！」
溫徽守︰「？？？」
等等，他其實好像……不是這樣意思吧？
延景明最後一句的嗓門極——，——有幾名宮人好奇看了過來，溫慎之忍笑扯了扯延景明的衣服，原本是想讓延景明退回馬車內，不要再理會溫徽守了，可不延景明——不覺解氣，悶聲想了許久，眼見二皇子溫徽守想要開口說些什麼，他便恨不得想搶著打斷溫徽守的理論。
他想，若「你不行」這三字在中原是極惡毒的羞辱之語的話，那它的反——詞，「你——行」這三字，應當便是中原人——男人最——的夸贊了。
延景明深吸了一口氣。
溫徽守氣急敗壞︰「你罵誰呢！」
溫慎之也扯著延景明的衣擺︰「先回宮吧，不必與他——談。」
延景明——是——生氣︰「泥不行泥就不行就屬泥最不行!」
二皇子被他連珠炮的話語弄得一怔，幾乎無言以——︰「我……」
延景明又扭——看向了馬車內無端遭受二皇子「辱罵」的溫慎之。
延景明——抬手指向了溫慎之。
延景明︰「泥最行泥好行——就屬窩家太子最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