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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四章吾愛

歌陵城。

林葉又一次登上了高處,自從這次回歌陵開始算起,他已經許久都沒有安安靜靜的在高處這樣坐一會兒了。

他並不是那麼喜歡安安靜靜,他只是喜歡高處。

坐在城牆上眺望遠方的時候,林葉總是能看到只有在高處才能看到的東西。

非在眼前,也與眺望無關。

歌陵城所有城門都有人在維修,他們需要先把鐵閘想辦法拆下來,再想辦法安裝上去,在這個過程之中,城門當然還是不能開啟。

林葉其實不需要再給不開城門找一個合理的借口,到了這個時候,他做什麼不合理的事,都可以用一句話來做確定其合理性。

比如說,此時林葉派人說一聲諸家趁著天子不在,囚禁親王,試圖造反。

百姓們自然相信,不信也要信,因為林葉贏了。

城門還不能開,就有不能開的道理,殺了一天一夜並非是結束,而是大規模的開始。

接下來,在城門無法正常使用的天數之內,才有可能出現結束這種事。

這一天一夜很短,只是日升日落,這一天一夜有很長,是無數人的一生。

此時此刻,很多人都想見到林葉,問問林葉接下來怎麼辦,也有很多人想問問林葉,你現在作何感想?

從清晨到現在,林葉只見了兩個人。

一個是奉辦處次輔須彌翩若,本來是那幾位次輔打算一起來的,可是走到半路,姚新遠和趙苗欣又有些怕,最終還是選擇在城牆下等著。

須彌翩若問林葉的問題,就和那個很多人想問林葉的問題一樣接下來該怎麼辦?

林葉的回答是你是奉辦處次輔,你不該來問我怎麼辦。

須彌翩若回頭看了一眼那城中的景象,嘆著氣說此時我不來問你我來問誰。

林葉的回答卻讓須彌翩若一下子清醒起來,然後急匆匆的走了。

「如果我是謀逆,殺完人,登高位,坐在龍椅上,你可以來問我怎麼辦,你只要來問問題,你就承認了我坐在那龍椅上沒問題,你敢嗎?如果你不敢,你跑到城牆上來問一個領兵的將軍接下來怎麼辦,又是怎麼想的?」

這句話,把須彌翩若問出來一身冷汗。

是啊,如果他承認林葉是謀朝篡位,那他來問怎麼辦,豈不是在心里承認了林葉的篡位,豈不是來請示新君如何處置?

如果不承認林葉是謀朝篡位,那他作為奉辦處次輔,為何要來問林葉該怎麼辦?

還是說,不知不覺間,哪怕他堅定的認為林葉這不是謀朝篡位,可在內心之中隱隱約約的,也承認了林葉是現在的第一人?

你來問了,就證明你內心屈服,陛下將來回來,會希望看到你這個輔臣的屈服嗎?

一位次輔,現在卻表現出誰拳頭大就听誰的姿態,還親自跑來請示,這種事若被陛下知道,那須彌翩若以後就不可能還有好日子過。

所以經林葉提醒之後,須彌翩若是帶著一身冷汗下來的,再見到那兩位次輔把話說明白,那兩位也是瞬間就汗流浹背。

對于每個人來說此時都走到一條岔路口,往這邊走你就是穩定朝局的功臣,往那邊走你就是協從叛逆的罪臣。

三位次輔大人坐在馬車上往回趕的時候,都在自己心里問一個問題。

為什麼,我會如此順理成章的選擇來請示林葉?

難道我真的是一棵長在牆頭上的野草,那邊風大听那邊?

他們走了,林葉只用兩句話就打發走了。

林葉見的第二個人,隨隨便便打發不走。

此時此刻他還站在不遠處,林葉在眺望遠方,他也在眺望遠方,其實林葉眼中沒有遠方,其實他眼中也沒有遠方。「先生是在替我擔憂?」

林葉忽然問了一句。

辛言缺搖頭︰「我替你擔個雞毛的憂,我自己這一身騷都不知道怎麼抹干淨。」

林葉笑。

辛先生才是真的灑月兌人,哪怕看起來他現在確實一身騷。

因為先是有傳聞他被林葉囚禁,然後有傳聞他是被叛賊王洛神等人囚禁。

反正不管怎麼說,他現在的形象在百姓心中就是一個窩囊廢。

別說監國親王的威嚴是雞毛都沒剩,連累著上陽宮的威信也一樣的雞毛都沒剩。

他不只是監國親王,他還是上陽宮掌教真人。

在他失蹤的這段時間,上陽宮也一樣碌碌無為,百姓們之前把上陽宮當神仙所在,現在可能會覺得也就那樣。

不如大將軍林葉多了。

辛言缺道︰「要不你教教我?」

林葉︰「不教。」

辛言缺︰「為何?」

林葉︰「因為先生身上的騷,用上下五百年都洗不掉,史冊上能寫的干淨,百姓口口相傳也能傳十代。」

辛言缺︰「那可要謝謝你。」

林葉︰「謝陛下。」

辛言缺撇嘴。

他看向林葉,對這個年輕人確實無比的欽佩,沒有什麼保留,如果不是他身為親王還身為掌教,他都想給林葉來個五體投地。

他欽佩林葉的不僅僅是這前後的謀局,也不僅僅是這一天一夜的狠厲。

他欽佩的,是林葉一定還有個絕對誰也阻止不了的月兌身之策。

再簡單來說,他欽佩是因為他沒有替林葉想到一個可以誰也阻止不了的月兌身之策。

「如果」

辛言缺問︰「我現在叫你一聲先生,你能不能告訴你是打算怎麼跑的。」

林葉道︰「好奇令人無恥,無恥讓我折壽,先生你喊我一聲先生,不是想問我打算怎麼跑,你大概是想折我壽送我走。」

辛言缺噗嗤一聲就笑了。

他是真的想不出來,如果天子怪罪,那林葉應該怎麼才能安然無恙的走?

「算了,如果你告訴我了,那大概也就沒辦法做到萬無一失。」

辛先生看向林葉︰「不過我還是好奇,你為什麼看起來一點都不高興?」

林葉說︰「這件事做完之後不是我怎麼全身而退最重要,是這一天一夜有許多人從暗處走到明處來,我得保證他們能全身而退。」

辛言缺忽然懂了,為什麼城門還不開。

林葉這個家伙腦袋里,到底裝進去了多少算盤,才能在需要的時候,打的那麼精細。

「可若他們都走了,你呢?」

辛言缺道︰「你獨自不走,將來就要獨自向陛下解釋。」

林葉道︰「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

此時此刻,不不是此時此刻,是在許久之前,林葉其實就能猜到一些。

那些兄長,他們如此謀劃,如此深藏,又能在關鍵時刻如此傾盡全力。

極有可能背後的推手,正是那位大玉天子。

若如此的話,天子當然不會處置參與了這件事的所有斗笠刀客。

但林葉向來都不會把任何事的結果走向,靠賭一把來做推測作安排。

哪怕那些兄長確實都是天子親手布置,林葉還是要盡可能的把他們都安全送走。

天子做的是天子要做的事,林葉做的是林葉該做的事,一個是為了事可成,一個是為了心能安。

「再問你一個問題。」

辛言缺道︰「大玉百姓其實心中依然失望透頂,哪怕你除掉了那麼多百姓們心中的毒瘤,可他們對朝廷依然不信任,對未來依然不期待」

他才說到這,林葉回頭看向辛言缺說道︰「先生是想問我,若我現在真的走向那把椅子,其實城中百姓們,大概也是能接受的,所以,我為什麼不試試?」

辛言缺點頭。

林葉再次看向遠處。

良久之後他才回答了這個問題︰「先生太小看我了,也太小看陛下了。」

辛言缺一開始是沒懂這句話,後來醒悟到林葉說這句話的時候看向遠方,他總算清醒過來,為什麼林葉不去試試?

因為歌陵城太小了。

歌陵城是都城,很繁華,人口數百萬,規模是天下諸城之最。

可只是一座城。

歌陵城小,王洛神他們那些人真的就也那麼小?也只在這一座城里?

如果是的話,天子又何必那麼擔憂,百姓們又何必那麼失望?

那不只是失望,如果只是失望,林葉在歌陵城里這一場屠戮,會讓百姓們把希望重新燃起來,但燃起來了嗎?

唯有林葉走向那把椅子,歌陵城里的百姓們才會真的燃起那麼一點點希望。

但是,歌陵城外的百姓呢?

他們不會因為林葉真的走向那把椅子,就和歌陵城里的百姓們一樣覺得希望來了。

歌陵城里有一場屠戮,他們身邊沒有,地方上該什麼樣子還是什麼樣子,一點變化都沒有。

他們每日還要為了今天能不能吃飽而發愁,還要為了隨時都可能應對的不公而懼怕。

誰現在若敢說,百姓們會因為林葉一場殺戮就歡欣鼓舞,就重聚信念,那一定是一句謊話,連說話的人自己都騙不了的謊話。

這個世上有兩個人,不管在任何時候都不允許自己騙自己。

一個是天子,一個是林葉。

只有他們兩個。

永遠都不允許別人欺騙自己,那是扯淡,听起來或許是稍稍有那麼一丟丟霸道,但實則這句話本身就是對自己的欺騙。

永遠都不允許自己欺騙自己,才能明白自己是什麼。

在這一刻,辛言缺都忍不住自言自語道︰「歌陵確實有點小。」

林葉嗯了一聲,視線還是停留在遠方。

辛言缺也在這一刻明白了,林葉的遠方和別人的遠方可真是不一樣。

是走出去,和走回來。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陛下也該回來了吧。」

辛言缺又自言自語道︰「他回來了,我這一身洗不掉的騷味,才能靠隱身起來讓百姓們暫時聞不到。」

說到這他就有些生氣。

「我明明知道他安排這一切,必然就有這樣一身騷落在我身上,可為什麼他在和我說這些的時候,我就不知道去拒絕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听起來真的是有點生氣。

林葉笑。

他說︰「有句特別俗的話是先生自己早就有的答案,這句話總是會讓人覺得很假,假大空的那種假,地位高的人說出來會讓人覺得虛偽,地位低的人說出來會讓人覺得荒唐而先生之所以答應,就是因為希望以後,地位高的人說這句話的時候讓人覺得那是責任擔當,地位低的人說這句話的時候讓人覺得那是自信自強。」

辛先生當然知道啊,因為林葉說的對,就是那句話,他深深刻進骨子里,刻進心里,但總是不好意思大聲說出來的話。

吾愛吾國,吾愛吾民。

吾知中原百姓粒粒苦,所以吾愛中原天下寸寸土。

土在腳下實,人在土上生。

土不在,人不在,人在,土定在!

辛言缺深吸一口氣,朝著城外遠方大聲喊出來。

「我是真的很愛這片大地,我也真的更愛這片大地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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