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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四章 無窮盡時

對于北野軍來說,四面八方都出現了冬泊百姓,如果是放在戰場上作為敵人,不足以引起他們的恐懼。

但此時出現的冬泊百姓,帶給北野軍的壓力本來就不是在戰場上。

當他們發現,殺死一個人就能嚇住其他人的法子不再管用的時候,那麼他們心里的恐懼也隨之出現。

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的人到底有多少,連百姓們自己都不知道。

林葉更無法得知,這樣規模的行動,是自發而來,還是有誰號召。

林葉現在只能是把隊伍分派出去,阻攔百姓們前赴後繼的去送死。

他們只是一群普通人,但當人數達到一定規模之後,他們就是一支軍隊。

哪怕比不上北野軍善戰,哪怕連兵器都沒有,可他們在氣勢上已經是一支軍隊了。

對于手中幾乎無兵可用的林葉來說,這相當于突然間來了無窮盡的援兵。

一個鐵匠,一個老者,還有一個婦人,他們三個出現在林葉面前。

鐵匠叫劉-青石,老者叫上官有繼,婦人叫苗翠芝。

鐵匠說︰「他告訴我們說,如果他死了,就來見大玉的大將軍,他知道大將軍在這。」

老人說︰「他告訴我們說,如果大家都來了,不要莽撞,听大將軍的指揮。」

婦人說︰「他告訴我們說,當國家危亡,婦人與孩子一樣是兵,男人可以先死,但不能全靠著男人。」

林葉問︰「他是誰?」

三個人都回頭看向北野軍戰陣那邊,三個人同時回答說他死了。

林葉猜到了。

就是那個對他的親兵說,謝謝大玉的兵,但我們已經做好的赴死的準備的男人。

那是一個書生,一個本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跟著他一起沖向北野軍赴死的那幾千人,絕大部分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叫安先生。

最近這幾個月來,安先生在各地奔走,呼吁號召,希望百姓們能和他一起去救援都城。

他說,如果冬泊還在的話,我們還有個家,國君就是這家中的年長者,他會為我們主持公道,軍隊就是我們家中的力壯者,有軍隊在就能保護我們少受欺辱。

他說,如果國君不在了,軍隊不在了。

那麼踏上冬泊這片土地的敵人,就敢肆無忌憚的屠殺我們,他們還可以把我們當做豬狗。

有人質疑他說,你一直都在號召我們去前線,你怎麼自己不去送死?

安先生說,我會的。

我也希望你們都能看到我赴死,因為听到我號召而來救援仙唐的每個人,我希望你們都能看到。

有人勸他說,不要和那些人一般見識,那些諷刺先生的人,都是懦夫,是他們自己不敢,所以才會出言譏諷先生。

安先生說,可我不希望他們在民族存亡之際還做懦夫。

若以我之血能喚醒他們的勇氣,以我之命能換取他們的抗爭。

那麼,天下該死之人,以我為首。

他來了,又走了。

他來的很快走的更快,來的時候,目光中沒有絲毫畏懼,走的時候,眼神里沒有半分後悔。

陸續趕來支援仙唐城的冬泊百姓,人人都听過安先生這個稱呼,卻幾乎沒人知道安先生到底叫什麼名字。

如果冬泊這次能夠度過劫難,安先生將是一個值得被冬泊所有人銘記的稱號。

安先生死了,他本就是來死的。

那些最初追隨著安先生的人,足有數千,他們說,安先生以死來證明自己不懼死,來回應那些人的質疑,那麼我們也必同安先生一道,以死明志,以死明理。

安先生死了,安先生又還活著,此時在仙唐城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安先生,每個人都是。

鐵匠說︰「大將軍,安先生說,如果你能幫我們守住冬泊,幫我們留住族根,我們的命,你都可拿去。」

他指了指仙唐城外的戰場︰「安先生去了,如果需要,我是下一個。」

林葉想著,若安先生活著的話,那麼他將來一定會是個更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會成為冬泊國君的座上賓,他甚至可能成為冬泊人的精神領袖。

他還可能成為冬泊朝廷里官位最高的那個,也許還是爵位最高的那個。

可但凡他為自己想過這些,哪怕是其中之一,他大概都不會那麼從容坦然的赴死。

不想有任何回報的付出,是天下至剛。

每個國家都有這樣的人,每個民族都有這樣的人。

他們可能在歷史長河中只留下一個稱號安先生,李壯士,王婆婆,郭小二

無名,又留名。

此時此刻,他們的名字都叫做冬泊人,將來有一天,如果大玉面臨如此局面,可能他們的名字就都叫做玉人。

林葉說︰「這是我第一次指揮這樣的軍隊,以前從來都沒有想過我會有這樣的軍隊。」

林葉說︰「如果我們贏了,幾十年後,當我年邁,白發蒼蒼,還能回想此間此時,我依然會感到無比榮耀!」

越來越多的冬泊人朝著怯莽軍這邊匯聚過來,他們來自冬泊各地,他們風塵僕僕,但他們此時也殺氣騰騰。

林葉把他的人盡量分派出去,為這些百姓們提供指揮,讓他們在戰斗之前,盡量學會更多的保命手段,也盡量學會更多的殺人技。

北野軍中。

高坡上,拓跋烈站在那用千里眼看著那黑壓壓的數不清的百姓。

如果是在以往,他看到的這一切,哪怕人再多一些,他也視如草芥。

這樣的軍隊在他看來,毫無戰力可言,他手指所向,便是尸橫遍野。

可是這次,他忽然間覺得那些衣衫襤褸毫無威脅的人,變成了威脅。

那些冬泊人,像是突然間就成為了真正的士兵。

「大將軍。」

拓跋烈的兒子拓跋寧休上前道︰「這些人實在不知死活,請大將軍準許我帶兵去沖殺一陣。」

在戰場上,他也不能管拓跋烈叫父親,也要稱拓跋烈為大將軍。

「不必了。」

拓跋烈搖了搖頭。

拓跋寧休不死心,他說︰「大將軍,那些人亂糟糟的,完全不懂得怎麼打仗,就算人再多,沖殺一陣,讓他們見見血也就怕了,我不信他們能和真正的士兵一樣不怕死。」

拓跋烈指了指他的兵。

他的兵有一大半是冬泊叛軍,是在為他作戰,可歸根結底都是冬泊人。

他從十幾年前就開始在冬泊籌謀這些,但這些只是他的退路之一。

他當時想的也很簡單,如果敗了的話,冬泊就是他的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但他沒有放松對冬泊這邊士兵的訓練,暗地里派了不少人負責。

這些訓練了超過十年的老兵,表面上看起來對他確實有著忠誠。但,這種忠誠,一旦被血脈里的另一種忠誠替代,那麼拓跋烈的隊伍將會變得不堪一擊。

拓跋寧休沒有去想這些,或許是因為他還年輕,還沒有那麼深的思考。

但隨著拓跋烈的手指過去,他看到了他們的兵,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很復雜。

仙唐城的城牆上。

玉羽成匆看不到那些冬泊叛軍士兵臉上的復雜神色,也看不到更遠處那些冬泊百姓的昂揚斗志。

但他就是知道,要贏了。

有這樣的百姓,又怎麼可能還會輸?

當這些百姓出現在仙唐城的那一刻,叛軍的人心,就會變得浮動起來。

本來支撐著他們成為叛軍的信念,是做人上人,是擺月兌之前貧苦的命運,是他們對原來冬泊朝廷和地方官府的恨。

拓跋烈很會利用人心,冬泊叛軍的人,多數都對朝廷不滿,對官府不滿。

可是這個地方,這種不滿,在看到那些父老鄉親的時候,不再那麼堅定了。

因為他們要殺的可不僅僅是朝廷的人了,也不僅僅是他們曾經看到的那些欺壓他們的人上人了。

那是他們的父老鄉親,讓他們也朝著鄉親父老揮舞屠刀,他們會格外艱難。

怯莽軍中。

老者問︰「大將軍,你下令把,不管是什麼打我們都听你的號令,安先生說過,他不是救援仙唐城的希望,大將軍林葉才是。」

林葉的心里,從看到那數千人沖向北野軍戰陣的時候,就多了一個敬重的人。

而在這一刻,他多了一個知己,一個素未謀面以後也不可能再見一面的知己。

「拓跋烈不怕你們去沖鋒,他更希望他營中的冬泊士兵朝著你們下手。」

林葉深吸一口氣。

他大聲說道︰「拓跋烈怕的是,他手下的冬泊兵不敢對你們下手,他怕的是,你們用另一種方式戰敗他。」

他轉身看向北野軍戰陣那邊,指了指︰「你們的聲音,你們的面容,就是你們最強大的武器。」

冬泊的歌謠唱了起來,那些老人,那些孩子,每一個人都站在那,用這樣的方式來向拓跋烈宣戰,來向那些逆子呼喊。

拓跋寧休看到了,更急了。

他立刻看向拓跋烈說道︰「大將軍,如果再不下令沖擊,軍心必亂。」

拓跋烈沉默片刻,回答︰「如果你下令他們去沖擊冬泊百姓,他們听話了還好,若他們沒有听話呢?」

拓跋寧休愣住。

如果他們沒有听話呢?

他們會因為這個命令而心生怨恨,會如同他們怨恨冬泊朝廷的人一樣怨恨北野軍,怨恨拓跋父子。

「逼著他們去殺他們的父親,母親,女人,孩子得不到他們的忠誠。」

拓跋烈回頭看了一眼仙唐城的方向,眼神也變得那麼復雜起來。

「我們打不下仙唐城了。」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連聲音都好像一瞬間蒼老了幾十歲。

拓跋寧休張了張嘴,一時之間,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能說些什麼。

「父親」

拓跋寧休叫了一聲。

下意識的,叫的不再是大將軍,而是父親。

拓跋烈伸出手,在拓跋寧休的肩膀上輕輕的拍了拍。

他說︰「放心,你的父親,不會那麼輕易的認輸,也不會那麼輕易的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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