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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弒神

獸潮的動蕩淹沒了整座桑洲窟。

正如顧慎所猜想的那樣,噴吐而出的火山灰,不僅破壞了源質的流動……就連神座權柄的感知,也在此界失效。

側聆的迦締聖者,此刻只能听到無數獸鳴。

同樣。

執掌的源之塔神使,也只能看到一片亂象。

無人知曉,在南窟森林之中,有這麼一座無垢結界,在獸潮之中保持著難得的清淨。

也無人知曉,此刻紅龍和顧慎的對話。

「有些事情,何必深究原因——」

紅龍澹澹道︰「如今你破境了,這是好事,難道還不夠麼?」

「不夠……這當然不夠。」

顧慎周身繚繞的鐵鱗虛影並沒有消散。

雖然他知道,自己就算破境,也不是紅龍對手……但這件事情不問清楚,他沒法安心。

「酒神座死在東洲。」

「上城那幫超凡者,最厭惡最痛恨的,應該也是東洲。」

「你作為源之塔神使之首,憑什麼幫我破境?這種‘好事’,我不要也罷。」

顧慎頓了頓。

「你尊為源之塔神使,應該知曉規矩,和我在此地見面,乃是違背神使條例的大罪,一旦被看見,你縱有千百條命,也難逃一死。」

「……」

紅龍沉默一秒,重新握住了刀,輕笑道︰「所以你希望我繼續?把你斬殺在此?」

「我倒還真是希望如此。」

顧慎平靜道︰「我情願你此刻出刀,這樣不會那麼有多麻煩。」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紅龍的五指只是虛搭在刀柄之上。

他剛剛作勢握刀,只是裝裝樣子,在看到顧慎篤定自己不會拔刀之後,他也沒有繼續演戲,而是坦然說道︰「放心,你我在此地見面,你不說,沒人會知道。」

「如果你不說清楚,我會說的——」

顧慎微笑︰「我會讓天空知道,你都做了什麼……朱雀應該正被賈唯追殺吧?作為源之塔壓軸的‘四階超境’,你此刻應該出現在救他的路上。」

「是啊……我嚴重失職了。」

紅龍垂眸笑了笑,緩緩道︰「作為源之塔的首席神使,我不應該出現在這里,但凡讓天空神座引起一丁點疑心,我會死……」

他停頓一秒,語氣之中是對死亡滿不在乎的嘲笑︰「這倒沒什麼。」

「只是……」

「我心甘情願冒著如此之大的風險,千里迢迢,來到南窟地界,助你破境,你會反手背刺我麼?」

紅龍認真凝視著顧慎的雙眼,一字一頓反問道︰「先生?」

顧慎怔住。

他徹底陷入了沉默。

弧光徐徐消散,漂浮在他周身的那一道道鐵鱗虛影,也歸于虛空,漫天鐵質鱗片重新掠回顧慎袖口之中,服服帖帖重新列陣排布。

「你喊我什麼?」

「還需要再重復一遍麼?」

紅龍低頭檢查著自己的衣著,他披著源之塔最華貴的十星紋龍神官袍,不染塵埃,佩刀上還篆刻著紅龍神官的專屬古文。

他伸手撢了撢神袍衣襟,這是他和顧慎的第一次相見,在刀劍止戈之後的互亮身份,場面比想象中要和平許多,也要尷尬不少。

從那句「鑰匙」之音落地後,結界內部便變得格外寂靜。

「我是‘組織’的人。」

紅龍輕輕嘆了口氣,問道︰「怎麼?不像?」

「……」

顧慎坦誠道︰「不太像。」

「不像,才能活。」

「我的老師和圖靈先生是舊友,當年圖靈逃離北窟要塞的作戰計劃就是他制定的。」紅龍語氣平澹,仿佛在說著一件與自己毫無關系的小事︰「古文會的徹底崩裂,來自于當年的錯誤指令……主系統識別鎖定了絕大多數的古文會成員,謀劃了一場基本完美的絕殺。只是它那時候還不夠強大,所以名單並不完整,正是因為主系統的‘疏忽’,我才能活下來。」

顧慎皺起眉頭,喃喃道︰「二十年前……」

「那時候我九歲,父母都是古文會成員。」

紅龍挑了挑眉,「我的父親是北洲人,母親是中洲和東洲混血。所以我的身上,有一半北洲血統,四分之一中洲和東洲血統。他們曾為‘紅皇’效力,負責中央城的地底古文研究,那里就是‘地底研究所’的前身。後來發布指令,紅皇派人把整座研究所的古文成員全都殺死,我僥幸逃過一劫,主系統認定我已經死了……天水先生為我重新更換了檔桉,我改名換姓來到了源之塔,成為了‘神使’候選人,同時繼承了父親的編號,負責在‘會議室’中進行記錄。」

「你的編號是……」

「064。」

紅龍溫聲道︰「在你尚未出現之前,我是會議室最忠實的記錄者。」

褚靈第一時間開口︰「064,的確有這麼一號人物。」

顧慎神情凝重起來,即便沒有褚靈提醒,他也清楚記得這個編號!

陸南梔和自己說過……在尋找最艱難的期間,古文會的會議室中,有幾張需要銘記編號的特殊面孔——

031,如今基本可以確定就是自己的老師周濟人。

073,北洲牯堡要塞駐守者,林霖。

其中一個,便是064!

根據陸南梔的推測,這是一個中洲學院派的教授,因為編號太老,所以資歷一定很深,顧慎之前懷疑是隱居林茨小城的尹恩大學士,但後來這個猜想被他自己推翻,因為尹恩資歷太深,如果擁有特殊編號,大概會是002,003這種級別。

如今紅龍主動將編號說出,這幕後的真相便水落石出。

「怎麼,還是不相信麼?」

紅龍看到顧慎依舊沉默,他伸出兩根手指,點在自己額首位置,「我儲存了一部分‘會議內容’的影像資料,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進行進一步的自證……」

「不必了。」

顧慎干脆利落搖頭,他神情復雜地望著眼前源之塔的王牌神官。

「我只是覺得……有點荒誕。」

「荒誕?」

紅龍一頓,立即明白了顧慎的意思︰「能成為源之塔的‘第一神使’,天水先生給了我很多幫助,停留在四階,也是他出的主意。」

一旦破境,成為封號……那麼紅龍便不會如現在這般「自由」。

跨洲處理事務,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天水……天水……」

顧慎近期,不止一次听到這位上城捧冠者的名字了。

七神之中,源之塔的天空神座,最為神秘!

因為他成就神座之位,已經接近百年。

凡俗之中的長壽者,也就八九十歲。

這百年來,五片大陸,格局變動,時朝震蕩……七神席位的輪番變動,發生了不止一次,唯有「天空」,穩坐神位,仿佛真的遠離了世間的生老病死。

坐上神座,並非神靈。

火種永恆燃燒,可生命會有終點。

高階超凡,可以比普通人多活幾十年,如顧老爺子這樣的封號強者,只要晚年不參與紛爭,不進行戰斗,就這麼安安心心頤養天年,那麼活到一百二三十歲,沒有太大問題。

可一旦參戰,就不一樣了。

顧騎麟晚年要支撐顧家,他注定活不了這麼久。

每一次動用超凡源質,打破物質界規律,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命運天秤是平衡的!

越強大的超凡者,越是容易被災厄纏繞!

神座……更不必提。

可天空的戰斗力,歷盡百年,依舊深不可測,七神之中無人敢與其正面開戰。

他仿佛不擔心世上一切規則的侵蝕。

如果說,神座能做到這些,屬于「神跡」。

那麼作為天空捧冠者的天水先生,現在依舊活著……便是一個無法理解,不合規矩的「例外」了。

他比天空神座更年長。

他至少活了一百三十年!

具體數字,無人知曉。

與天水的年齡相比,無論是顧騎麟,還是周濟人,都只能算是「年輕人」,還是差了兩到三個年齡輩分的那種。

「恕我冒昧。」

顧慎揉了揉眉心,百思不得其解。

「天水先生是天空神座的捧冠者,他栽培出了無數神官,親手將上城捧到了五洲之巔,幫助源之塔成為人類第一勢力,他為什麼要做這些……」

紅龍灑然一笑。

他凝視著顧慎的雙眼,「你就是。天水先生做這一切的原因,您難道不知道嗎?」

「……」

顧慎只得無言。

「鑰匙……」

對他而言,,鏈接會議室,才會被賦予這麼一個稱號。

後來,相識的每一位古文會成員,都這麼稱呼。

因為他們也不知道是什麼……

圖靈離開之際,只告訴古文會余盡,找到,就等于找到希望。

所有人都在找。

所有人都認為是希望——

可沒有一個人能告訴顧慎,究竟是什麼。

「……」

紅龍抬起頭來,好不容易放晴的桑洲窟,此刻重新又變得陰沉起來,天雲散得很快,凝聚更快,濃郁火山灰在虛假天幕之下成塊堆積,此刻刮來的寒風都帶著令人壓抑的冷意。

冰海南端的源質氣息,向著桑洲窟大量密集涌來。

位于最南端的南窟,自然要最先承受。

「天水先生做這一切,只為了一件事情。」

紅龍幽幽吐出一口濁氣,他保持語氣平靜,從唇中吐出兩個字來。

「弒神。」

陰雲密布的天頂,有一道猩紅雷霆閃逝。

顧慎有一剎的失神。

大雨轉瞬便至,獸潮踐踏土地的泥濘在雨幕之中變得污濁,兩人都沒有動用領域避雨,領域自行散發的源質,將雨水蒸發,說不清是霧氣還是雨絲,彌漫了兩人之間的視野。

「無論中間的過程是怎樣的……」

紅龍再次開口。

身為源之塔頭號神使,他此刻說著大逆不道,當誅九族的瘋狂言論!

聲音一字一頓,比穹頂雷霆,還要果斷,堅決。

「先生的最終目的,就是殺掉‘天空神座’!」

……

……

轟隆!

一道悶雷,在上城所有人的頭頂響起。

冰海的季風終于吹到了中洲內陸。

天幕昏暗,來茵海岸哨塔早早點明了源質之燈,準備打開超凡結界,阻攔海風,但偏偏上城傳來的命令是任由其過,理由是中洲內陸晴朗了太久,需要一場大雨進行清洗。

的確,中洲常年風和日麗,極少有極端惡劣天氣。

一個原因,是地理位置優越。

另外一個原因……

便是坐在中洲最高處的那位神座,可以輕松掌控「天氣」。

源之塔的最高層,被火種精神編織的虛無夢境,鋪滿了流雲,這里位于人間最高之巔,所有來臨者,無一不驚艷其景色之美。

這里的每一片雲,都是真的。

夢境不必編織已有之物。

天空神座清朧,披著寬松的絲綢長袍,慵懶坐在神座之上,他的身前身後,擺滿了無數棋盤,按照如今上城人的說法,那些都是問世的第四年,人類世界已經沒有能和其對戰博弈的同級棋手了。

那時候,深海主系統才剛剛進行了兩次大型迭代。

每一次迭代,都是無數方面的跨越,質變。

實際上,真正擊敗人類最頂級的棋手,是在第四次迭代……因為精神力突破深水區限制的強大超凡者,並不在五洲社會規則所定義的「棋手」行列。

但如果把定義再次放寬——

那麼此刻迭代了九次的,依舊沒有戰勝所有的對手。

它此刻面臨的敵人,是完整消化了天空火種,跨越了「凡俗」定義的偉大存在。

數百座棋盤,正在同時進行著博弈。

一面又一面的,漂浮在清朧王座的前後左右,他閉著雙眼,單手撐著下頜,昏昏欲睡,但另外一只手卻輕柔捻著棋子,以一種緩慢的韻律進行著敲擊。

每一次敲擊,棋盤都會進行一次變化,這不是一步行棋,而是無數步。

神座的算力和主系統正在進行一場舊時代的博弈游戲。

這不是一場定輸贏。

而是無數場。

游戲的場次由清朧說了算,至今已經有了數千萬,或者更多次的對決,真正的「輸贏」,只有一個模湖的概率,數千萬次對決之中,博弈雙方的勝負被記錄在數據庫中——

看上去這沒有任何意義。

這只是一個打發時間的游戲,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活了很久的人,總需要做一些什麼,才能感受到塵世間的樂趣。

對活了百余年的清朧而言,這……就是他閑散日子里唯一的樂趣。

只是行棋之間,他向著空空蕩蕩的神境角落投去一道隨意的目光,同時開口發出了一道意味深長的感慨。

「怎麼忽然就要下雨了?」

源之塔的塔頂,有一道純白色,近乎與天雲融為一體的影子。

白影知道,這里除了自己,沒有其他人了。

他接話︰「這是天水先生的意思……中洲已經很久沒有降雨了。」

「……」

清朧的心思依舊放在棋局之上,許久之後,他才輕聲笑了笑,「仔細想想,還真是這樣啊。」

「您如果不喜歡,我去把‘雨天’換了。」

白影恭恭敬敬開口。

「不,不必了……」

清朧捻子,渾不在意地說道︰「既然先生認為,到了該下雨的時候,那便讓它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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