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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9章 被詛咒的人生(續)

楊廷和心中惻然,李東陽的過往,他確實知道的不多。只知道恩師年少成名,十六歲中科舉的事情。對于李東陽的個人生活,知之甚少。只是隱約有所耳聞。

今日听到恩師自己說出這些往事來,當真讓人心中悱惻,唏噓不已。

「恩師……受苦了。人間之苦難,恩師嘗遍了。然而恩師人前豁達,從未表露過半點頹唐。朝堂之上,從未有半點懈怠。恩師當真非常人也。恩師從未跟別人說起這些。」

李東陽苦笑道︰「廷和,人生本就是一場歷練。生離死別,沉浮榮辱,你都的受著。難道要成天哭喪著臉,哭哭啼啼不成?況且,天下受苦的又何止老夫一人。天下蒼生,黎民百姓,經歷生死之痛,永別之傷的又有多少?蒼生各有各的苦。老夫能做的不是抱怨和頹廢,老夫要做的反而是以己達人,同理同心。以老夫之能減少天下人的苦痛,這才是老夫要做的。」

楊廷和仰頭看著自己的老師,突然間,他似乎在李東陽皺紋縱橫,鬢發斑駁的臉上看到了光。

「老夫想的是,以老夫之能,讓這天下變得好一些。讓百姓們少有困頓流離之苦,少有饑寒交迫之苦。讓他們父母子女團聚,不受生離死別之苦,讓他們病痛時有銀子請大夫看病。簡單而言,便是要讓我大明中興,讓百姓安居樂業。老夫既居高位,便要努力做到這些,令人間少些疾苦,方可告慰此心。廷和,你明白老夫的心麼?」

楊廷和默默的仰視著自己的恩師,他的心中大受震動。恩師心中懷著悲天憫人之心,要做的是為國為民的事情。這種品格,何等的高潔。楊廷和自愧不如。

「學生慚愧,學生慚愧。」楊廷和輕聲道。

李東陽呵呵笑道︰「你也不用如此,老夫心里是這麼想的,可是卻沒有能力做到,終究還是空想罷了。朝堂之上的事情,風雲變幻,難以掌控。我們終究難以擺月兌爭斗和傾軋。老夫也被迫做了許多不願做的事情。老夫只是覺得,若連在朝堂之中的地位都難以保住,連政敵的攻訐都不能抵擋,又怎能實現自己所想的那些願望。所以,老夫在許多事上也放棄了原則。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人在朝堂,身不由己啊。」

楊廷和知道李東陽說的是什麼,李東陽被人詬病為喪失原則,關鍵時候和稀泥,為了保住職位不肯和劉健謝遷等人一起辭官。但現在看來,李東陽只是不想意氣用事,喪失了能夠實現自己的願望的機會罷了。

一時意氣固然爽快,但是如劉健謝遷一般離開朝堂,歸家養老,放棄斗爭的舉動,難道便是正確的麼?李東陽虛與委蛇保住首輔之位,卻還是能做些事情,牽制內廷之勢,難道便該被詬病?孰是孰非,恐怕不是那麼簡單的評判所能說得清。

「廷和,老夫知道,你心里覺得老夫太過隱忍,甚至有些軟弱。或許這正是老夫經受了生活之中的諸多痛楚而學會的事情吧。或許這已經是一種習慣,讓老夫在朝堂上也自然而然的隱忍。可是無謂的沖動,難道便是上策?今日在殿上,你那麼做,可想過後果麼?無憑無據,你卻那麼做,卻又為何?難道你當真要不顧一切,當真要辭官歸田不成?你之前的宏願誓言呢?雄心壯志呢?你重振外廷,中興社稷的願望便是靠著莽撞和沖動來實現麼?」李東陽沉聲說道。

楊廷和動了動嘴唇,卻又將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學生慚愧。」楊廷和道。

李東陽皺眉道︰「你不用怕老夫生氣,想說什麼你自管說。今日心結不解,將來你還會沖動行事。」

楊廷和吁了口氣,看著李東陽道︰「恩師,您覺得隱忍當真是最好的辦法麼?劉瑾已然羽翼豐滿,我外廷已經被其侵蝕的差不多了。萬馬齊喑,無人敢逆其而為。現在只能靠著內閣和幾位大人苦苦死撐。一大批官員都倒向了劉瑾了。我們的處境不但沒有任何的改善,反而越來越糟糕了。難道這便是韜光養晦隱忍行事所要達到的效果?」

李東陽臉色變得難看起來。皺眉道︰「越是如此,越是要戒急用忍。大浪淘沙,那些首鼠兩端之輩,走了又如何?難道要靠著他們成事麼?」

楊廷和緩緩搖頭道︰「恩師,學生不這麼看。學生以為,一味的隱忍,只會讓人失去信心,變得沮喪。大多數人的意志並不堅定。再說自私乃人之本性。他們選擇對他們有利的選擇,這並非便是首鼠兩端,並非便是喪德之行。而是我們無所作為,他們才會離開。」

李東陽劇烈的咳嗽了起來。楊廷和上前欲攙扶,李東陽擺手制止。喘息著道︰「你說,你盡管……全部說出來,好讓老夫知道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楊廷和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咬牙道︰「恩師,學生今日其實也不想那麼做,畢竟我並無憑據在手。說出來,又拿不出真實的證據,憑著楊一清的那封私人信件,是沒有說服力的。」

李東陽啞聲道︰「可是你還是那麼做了。」

楊廷和道︰「是啊,學生還是那麼做了。學生本來是寄希望于楊一清平叛成功,扭轉我外廷頹局,讓皇上明白,社稷危難之時,還是我外廷能為他分憂。可是事與願違,平叛大功為張延齡所得,楊一清差點釀成大禍。這讓學生很是失望。」

李東陽皺眉道︰「有你說的那麼糟糕麼?楊一清和張延齡皆有功勞,這豈不是皆大歡喜?你寫信給楊一清,要他排擠張延齡的做法著實欠妥。」

楊廷和看著李東陽道︰「恩師,你以為那是皆有功勞麼?楊一清寫信告訴我,那是他張延齡施舍給了楊一清功勞。那是對我外廷的羞辱。若不是怕有人在楊一清兵敗的事情上做文章,這種施舍豈能接受?張延齡這個人,怎會如此大度?這件事便是一個把柄,攥在他的手里了。」

李東陽道︰「廷和,今日那張延齡可是在朝上為你解了圍啊。」

楊廷和道︰「誰要他出頭,學生可不用他來幫我。他無非是讓我領他的情罷了。若非見恩師當時氣憤難當,學生斷不會要他當什麼和事佬。」

李東陽怔怔的看著楊廷和,眼中露出一絲失望之色。

「恩師,今日朝堂之上,學生之所以挺身而出,便是想要做個榜樣。讓外廷的官員們知道,還有人不畏閹黨,為了大義而不顧一切。我楊廷和進了內閣,做了內閣大臣,便要以身作則,便要振奮士氣,便要敢于舍棄,而非貪戀內閣大臣的身份不敢行事。學生認為,士氣當鼓不可泄,當此之時,若無非常之行,難鼓非常之勇。學生要用自己的行為告訴他們,即便是丟了官,也不可丟了氣節,不可丟了操守。」

楊廷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渾然不知的大聲說道,他完全沒注意到了李東陽的臉色大變,也完全沒注意到他的話語中其實是否定了之前李東陽說的那些話。甚至還帶著諷刺李東陽的意味。他已經完全沉浸在激動之中。

李東陽身子緩緩的靠在枕頭上,眼神從楊廷和身上轉開,看向頭頂掛著的香囊。

「恩師,學生其實也並非完全無憑無據,那張延齡不是跳出來指證了?沒準便是被學生所激勵。否則他怎敢那麼做?」楊廷和兀自說道。

李東陽嘆息道︰「你……你是真的沒看出來麼?他說的都是假話。他若有證據,還會隱忍?你怕是不知道張延齡的性子。他是編造了證據救你呢。哎,真是……真是造孽……」

楊廷和楞道︰「老師說什麼,他是編造的證據?為了救我?怎麼可能?」

李東陽擺擺手不想多言。楊廷和皺眉道︰「就算如此,廷和也不需要他救。學生既然敢這麼做,必有對策。」

李東陽猛然坐起身來,大聲喝道︰「什麼對策?去求太後麼?去求太後幫你在皇上面前求情是麼?去用你的歪門邪道去自救麼?廷和啊廷和,你已經走上了邪路了知道麼?老夫只是不忍說出來罷了,你怎可……怎可出入太後宮中?怎可怎麼做?」

楊廷和愕然張口,呆呆的看著李東陽,臉色由白轉紅,再變得通紅如血。

「你以為,這件事無人知曉是麼?老夫早就知道了。老夫只是不能挑明,以為你能夠自己明白過來,自己懸崖勒馬。廷和,你讓老夫真的很失望。你這是在自甘墮落,走向萬劫不復的絕境。你到底為何要這麼做?老夫真是痛心疾首啊。」李東陽嘆息道。

楊廷和緩緩遠離了李東陽的床邊,在數步外站定。緩緩道︰「恩師,既然你都知道了,學生也沒什麼可隱瞞的。學生可不是自甘墮落,學生只是另闢蹊徑罷了。太後若是肯幫我們,我們的事情會好辦的多。她畢竟是皇上的母親。而且學生也沒有如老師說的那麼不堪。學生也沒有做出污穢宮廷之事。學生和太後之間沒有任何苟且之事,學生只是去教她讀讀書,寫寫詩,彈彈琴,下下棋罷了。學生向天發誓。」

李東陽苦笑搖頭道︰「廷和,那你便更是不該了。你撩撥太後,卻又不付出情義。完全帶著功利的目的去誘惑太後,利用太後苦悶寂寞孤獨的時候你這麼做,這是你該做的麼?這豈非更可惡,更無德,更無恥?」

楊廷和臉色難看之極,大聲道︰「老師,學生有什麼錯?學生想盡辦法重振外廷難道有錯?學生所做的一切不都是恩師的教誨麼?恩師你莫非忘了,當初你要跟張延齡進行權錢交易,換取他對外廷的支持,推我入閣的時候說的話麼?你忘了麼?」

李東陽皺眉道︰「我說了什麼?」

楊廷和沉聲道︰「你說‘要想看到光明,必要先經歷黑暗。從黑暗的泥沼之中走過,走到陽光明媚之處,那便是勝者。曾經走過的黑暗,也只是通往光明的手段而已。’你還說,‘廷和,你要習慣于黑暗,習慣于身上沾滿污垢和鮮血,習慣于同惡魔為伍。你只需心中藏有光明,任何手段無不可用。群魔亂舞之世,你不成為魔鬼,便會被他們的利爪撕扯的粉碎,被他們的狼吻啃食的渣都不剩。你要成為利爪比他們更鋒利,手段更加狠毒的人,才能戰勝他們’」

李東陽開始劇烈的咳嗽,忍不住的咳嗽。

楊廷和揮舞著手臂大聲道︰「恩師,學生不惜這麼做,不正是踐行了你的教誨麼?你卻又說學生無恥。恩師到底要學生怎麼做?您才能滿意?恩師有以教我?」

「出去!」李東陽大聲喝道,一邊揮手一邊咳嗽。

「恩師!」楊廷和叫道。

「滾出去!」李東陽咳嗽的驚天動地,嘶啞著嗓子吼道。

「老爺怎麼了?老爺你怎麼了?你們怎麼又吵起來了?」朱氏在外邊快步沖了進來。

「叫他滾出去,從此,不許他踏足我家門半步。」李東陽大聲叫道。嘴角已經有了血絲。

「楊學士,你還是走吧,你快走吧。」朱氏慌忙叫道。

楊廷和面色煞白,緩緩跪地,磕了三個頭。起身後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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