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 你們梵宮的水月觀音,在你們的青蓮池里……」天道挑眉,她懶散坐在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峰中,雲海讓面目模糊不清, 「玩了七千年的泥巴?」
老龜︰「……」
老龜感覺你在罵人, 但老龜沒證據。
老龜能屈能伸,愈發謙卑。
「要不, 您抽個空, 去看望一下?」
老龜怕這一尊水月觀音泡爛在它們梵宮的蓮池里, 到時候, 三十二尊觀音找上門來,老龜的龜殼再硬,也頂不住一群彪悍觀音的暴力干架啊!
老龜想著, 硬生生打了個寒顫。
天道支著腿,手臂枕著滿山的雲嵐, 風流又肆意, 「老龜,你老實說, 你是想我去看望水月呢, 還是去看望你的龜徒龜孫?」
老龜的龜臉一紅。
唉, 都怪那群不爭氣的家伙,老龜一把年紀了, 還要給他們操心。
「行了,我知道了, 你回罷。」
天道揮袖, 雲嵐吹散, 已不知所蹤。
老龜悵然嘆了一口氣。
天道無情, 眾生誰又能得她垂愛?
數日之後,梵宮來了一位特殊的小客人,繡著花鳥蟲魚的淡綠色衫子,臂間垂著一條鵝黃色的披帛,長長的石榴紅絲絛垂在腰後,額頭還生著一對殷紅艷麗的小角,「我名龍不語,是龍帝第五十五女,這是我父的信。」
梵宮諸僧大為震驚。
老龍,真是辛勤耕耘啊!
「我母近日身體疲乏,听聞梵宮的雙心紅露蓮可解百憂,特來求藥。」
老龜讓弟子帶她去了。
「五十五公主,這便是我梵宮的青蓮池了。」弟子說,「不過公主您采蓮的時候,最好不要太過深入,以免打擾水月觀音的清修。」
「哦?它還沒泡爛啊?觀音身真耐泡啊。」
弟子︰「……?!」
五十五公主踏上了蓮海,也不用細細挑選,她彎腰一攬,將一朵半開的紅蓮捧在胸前,「多謝小師父,我就要這朵,不知可否?」
噗嗤。
那蓮蓬的孔洞噴出細水,濺了公主滿臉。
弟子愣了一下,古怪道,「可以是可以,但這朵雙心蓮,好像不想跟你走。五十五公主,您有所不知,我們梵宮的蓮花都有佛性,想要離水采摘,需得它們心甘情願為您入藥。」
所以千萬年來,薅他們蓮池最多的,就是首座師父跟佛子,其他求藥者,能成功的,可謂是寥寥無幾。
「是麼?」
五十五公主意味深長一笑,「那可惜了,我還想著,為了讓蓮蓬更好成熟,想請它去看一看雲外寺的絳桃,婆娑萬國的千燈,既然它不肯,那我就換一朵肯的!反正這里蓮花這麼多,總會有願意的。」
噗嗤,噗嗤,噗嗤。
這下五十五公主的全身都濕了。
隨後在弟子的目瞪口呆中,蓮花啵的一聲,把自己從淤泥里抽出來,還原地旋轉了一圈,把自己洗得干干淨淨的,根睫淨白優雅跳到對方的手上。
龍公主忍笑,「看來這一朵蓮,還是同我有緣分的。」
一龍一蓮順利出了梵宮。
龍公主懷里的蓮花幽幽地說,「看什麼桃花燈火,還沒蓮池里的軟泥巴好玩,天道,你可真閑。」
「那我走?」
「……」
蓮花墜地,化作一個眉清目秀的農家少年,身上透著一股咸澀的魚腥味兒。天道好笑不已,「觀音哥哥,你這都腌入味了。」
誰說觀音慈悲的?
這不報復心還挺強的嘛。
男菩薩抬起那細長的丹鳳眼,冷淡瞥她一眼。
雪妖,白域,雲外寺。
山雪鋪滿了整座寺廟,香火絡繹不絕,是仙、鬼、妖、魔、人類等諸般生靈最愛的逍遙去處,這其中最多的,自然是來求雪妖靈簽的。
行山途中,路人熱情攀談,「喂,賣魚小哥,你們也是私奔出來求簽的?這雲外寺的姻緣簽可靈了!」
賣魚少年一身麻衣,眉目峻秀,它瞟了一眼對方,並不搭理。
天道則是答道,「我們出來游玩,听說這雲外寺的桃花香氣馥郁,能醉個三千年,索性長夜無夢,就來開一開眼。」
「我懂,我懂,你不用解釋。」路人擺了擺袖子,又賤兮兮地說,「你們一個龍池的,一個賣魚的,這難度跨越很大啊,要不你們拿出點寶貝,賄賂一下雪妖?要是姻緣簽不太妙,還能改點好字兒的呢,也許有一線生機!」
天道溫和作揖,「多謝閣下提點。」
「同道中人,莫謝,莫謝。」
路人腳程快,很快就經過了他們。
天道搖著一對血桃枝似的小龍角,心眼極壞,逗弄這一尊清心寡欲的水月觀音,「如何,觀音哥哥,難得來一趟雲外寺,要不要求一次姻緣靈簽?你寄生的蓮蓬,倒正好做一件寶物,賄賂那姻緣神,給你說些好話兒。」
水月觀音撂開眼皮,「天道,誘惑觀音,你認真的?」
天道笑道,「佛界傳聞,菩薩可以無數次低眉,而觀音卻只能有一悔,你若是不願意坐這水月蓮台,也不必強迫自己為眾生倒駕慈航,痛痛快快悔了就是,若是這一方佛門有所不滿,我替你擔著,夠義氣了吧?」
水月觀音並不回她,反道,「那池子里悶死了,我隨便走走,你別來找我,招蜂引蝶的,壞了美景。」
天道輕眨了眨眼。
「觀音哥哥,這還嫌棄起我來了?當初我吻你時,可不是這樣冷淡的姿態——」
轟!!!
觀音一怒,十三座雪峰崩塌,天道緋紅當場被活埋。
系統幸災樂禍︰‘宿主,我都警告你了,這里的佛門中人,都是暴力女乃媽,你還敢招惹一個最彪悍的?’
之前緋紅硬撼諸天眾大能,憑借的就是水月觀音強悍不二的法相。在眾多觀音法相中,水月觀音的相貌最是端莊,儀態也最是飄逸典雅,可觀音動起手來,諸界萬域只能抱頭鼠竄,或者坐著等死。
雪妖正盤著它的寶貝菩提,忽然听見天邊一聲巨響,周圍十三座雪妖小山被崩得粉碎,其中一座正好倒在寺前。
雪妖大怒,「竟有人敢來雲外寺撒野,我上頭可是有人的!」
很快,有小妖來稟報。
「雪妖大人,莫慌,原是一對小情人在鬧著玩,這是他們的賠禮。」
小妖殷勤奉上一抹山嵐。
雪妖更怒,「區區山嵐流霞,就想打發我,我雪妖受不了這委屈!」
「是麼?」
殿內不知何時多了一人,她肩頭還披著絨絨細雪,彎腰撿起了一枚星月菩提子,「那本天道,親自來賠罪,不知能否讓雪妖大人吃了這委屈。」
天道轉身,地上只有兩灘融化、瑟瑟發抖的雪。
系統︰‘……’
是不是跪滑得太快了?
「不必緊張,你有佛性,建這雲外寺,眾生歡喜,功勞一件,偶爾收點香火節禮,也是應當的。」天道蹲下來,手指好玩似攪著雪水,雪妖嗚嗚咽咽地喘,「天道大人,別,別玩了,雪妖知錯,以後再也不敢敲詐那些冤大頭……」
天道說,「方才我一路行來,發現有些桃花未開,貴客臨門,未免不美。不知雪妖大人能否讓上頭之人,通融通融?」
威風凜凜開了一界的雪妖快哭了,它擠出了一滴晶瑩的雪淚。
「哪有什麼上頭之人,都是雪妖唬外人的把戲!」
誰敢在天道大人面前賣弄?它就算有一界的雪山,也不夠哭的!
「那這桃花……」
「我開!馬上就開!」
雪妖小心翼翼塑了一具雪人身體,它還有點良心,把同樣化了的小妖給團成小球,插了桃枝當手腳。天道就坐在檀案上,石榴紅的薄絲絛被殿外的風吹得紛亂,一邊掛在龍角上,纏纏綿綿地晃動,她手指纏繞,很是多情。
但雪妖卻知,天道修無情,眾生不得其愛。
也不知道這滿山寺的桃花,天道究竟是為誰而開。
雪妖撥動著風雪,喚醒寺中桃神。
桃神舒展著枝葉,樹上盤著一張嬌艷欲滴的美人面,她柔情萬千地問,「雪妖大人,您這一次,想要什麼樣的詩集?」
雪妖想要將功贖罪,連忙道,「最好的,最盛的詩集!」
桃神紅唇微張,又用枝椏掩住,似乎察覺了什麼,她不再追問,眼波流轉,「妾身曉得。」
雪妖後知後覺,等等,雲外寺最好的詩集是——
它臉色一變。
但桃神已吹了笛。
山深歲晚,寺內響起了杳杳鐘聲,白厚的山雪露出了一點青芽。
泉眼潺潺,流出了初生的紅苞,又被一只戴著腕闌的柔荑撈起。
金剛經翻了一頁,夾了一枚發舊的桃花瓣兒,它被僧人的粗厚手掌摩挲了一陣,隨後輕輕放在窗邊,任由風雪將它掩埋。僧人合上金剛經,取了一柄竹傘,正要出門去,卻在轉角的廊下,看見了一名提著濕裙擺、臂間還挽著一株艷艷山桃的女子。
她龍角濕漉漉的,狼狽卻美麗,眉眼一如當年借傘避雨的少女。
雪妖懊悔不已,連忙請罪,「天道大人,我,我思慮不周,不該讓桃神放出這九重春色萬年的詩集——」
「無妨。」
天道握起一尊釉里紅執壺,烈酒入喉,眼尾也浮現一抹殷紅。
「觀音無夢,讓它做一場好的。」
雪妖︰「???」
那觀音醒了,我不得被滅口?!
天道睨它,「你敢說出去,滅口哦。」
雪妖︰「!!!」
我咋橫豎都這麼慘!
三十三日後,天道去了九重春色萬年的至深處,那里的桃樹格外高大,垂垂然的,花枝近乎及地,紅得像是一地相思血。
一縷雪白的絲線掛在桃枝上。
天道越往深走,里面越是昏暗血紅,絲絲縷縷的白發纏繞著花枝,結成了一張霜白的蛛網,將外面的天光遮得一點都不剩。天道看到了睡在桃花里的水月觀音,身下的花瓣開得很紅,如同一張瑰麗又妖異的血床,將觀音的雪白果足襯得細弱無比,逐漸吞噬著那慈悲的清冷感。
水月觀音側身半臥,頸後的衣領微微松開,露出了細長優美的頸骨。
它睡著,蹙著一雙淡雅細眉。
天道將觀音抱了起來,它的三千丈雪發就垂在她腳邊。
斑駁光影從衣衫掠過,游蛇般走動。
絳紅色的桃枝勾了點發,水月觀音被扯得微疼。它半夢半醒,沒戴寶冠與瓔珞,只披散著一頭蠶綿般的雪發,四周是昏昏滲透的紅,它主動伸出雙臂,輕挽住天道的頸子。
「天道,我好像做夢了。」
「做了什麼夢?」
桃花紛紛而落,鋪滿了觀音的白玉腳背。
「……不知道,醒來就忘了。」
夢中僧人為女子還了俗,一身緇衣換了戰袍,運籌帷幄,封侯拜相,風風光光娶了他的意中人。
當諸天生靈都沉浸在九重春色萬年中,雪妖面對紛至沓來的姻緣靈簽,解得自己都要原地謝掉了,為此還累化了三千頭小妖。
雲外寺忙的是人仰馬翻。
「大人,這里有一張,空白的,姻緣靈簽!」
「怎麼可能,你是不是看錯了——」
雪妖的聲音戛然而止。
它連滾帶爬沖到小妖面前,抓起那張姻緣簽,「噓!!!不想被滅口就爛在肚子里!!!」
雪妖準備把這張可怕的姻緣靈簽封到無人得知的地方,然而做媒的,到底抵不過那該死的好奇心,它遮住半只眼,偷偷看了簽面一眼——
好吧。
它就知道。
什麼都沒有。
一般姻緣靈簽會出現這種情況,只有兩個原因。
第一,求簽者以及求簽對象任何一方超越天地法則,簽靈根本承受不住對方的磅礡命運。
第二,求簽者以及求簽對象任何一方超月兌萬丈紅塵,斷情絕愛,沒有情根,簽靈也無法牽系雙方。
雪妖︰「……」
不管哪一方面原因,都很恐怖,它得趕快埋了這張空白靈簽,萬一某些人找上門來,它這雲外寺都不夠拆啊!
夜晚,婆娑萬國。
在般若千燈會開始之前,水月觀音說,「這里人來人往,生氣很重,我去買個面具。」
然而一轉身,水月觀音就消失不見。
「姑娘,別等了,那位公子不會回來了!」
攤主勸她。
天道手指纏著紅繩,戴了一張羅剎面具,「再等等,子時它若不回來,我就找個活的,陪我看燈會。」
攤主︰「……?!」
找個活的是什麼意思?
子時到了,觀音並未再回來,天道也哂笑一聲,她手指撫著面具,轉身落入浩蕩人潮里。
燈會開始了。
人聲鼎沸。
她一抬頭,便是漫天金蕊銀線拋射下來,那焰火乍燃,化作一盞盞蓮花的模樣。
隨後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場血雨。
「……啊,這是什麼?!」
人群驚慌起來。
在這盛會之際,潛伏在婆娑萬國里的妖魔做了亂,它們大肆入侵,屠殺生靈。
但很快,它們的身後隨了一道秀長的影子,它濕漉漉地從水里出來,眉間的朱砂痣紅得發暗,似孤魂野鬼一樣游蕩,它什麼也不理會,只跟著生氣游走。
「什麼人?」
它們起先警惕,隨著那人的面相顯露出來,它們緊繃的身體一松,「原來是個唇紅齒白的小娘子啊!」
「不對,大哥,有喉結啊,這是個小公子啊!」
「老七,還是你識貨,抓起來,等會嘗嘗!」
「慢,慢著,這,這好像是尊菩薩啊——」
「什麼?!」
妖魔臉色大變,慌忙逃竄。
「噗嗤!」
觀音的雪足染了腥血,它繼續游蕩著,惡靈殺得越來越多,白衣也成了黑衣。婆娑萬國的國王察覺到了異狀,與國師通過婆娑鏡查看,他們驚慌不已,卻拿這一尊大開殺戒的血菩薩無可奈何。
國王嚇得五體投地,「國師,這,這觀音決心了悟,是要開浮圖啊,我們萬國怎麼辦!」
國師頹然不已。
「這水月浮圖一開,我們婆娑萬國都要被佛光普照,晉為萬眾佛國。」
可是,他們留戀人間,留戀燈火,根本不想去那完美卻寂冷的佛國啊!
國師只能安慰國王,「陛下,這是天命,觀音在此渡浮圖劫,是,是你我之幸,犧牲我萬國,可成全觀音的無上妙法……」
國王嘆息,他盤坐在地。
「我佛慈……嗯?!」
婆娑鏡映出了新的景象。
那尊黑衣菩薩游蕩到了燈會,它那著斑斑血骨的腳掌似釘在了原地。它怔怔看著對面,月光遮蔽的夜晚,她的身影卻是濃墨重彩地勾勒。
「你怎麼……還沒走?」
它嗓子沙啞渾濁,不如之前的清靈明澈。
「因為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
天道戴著一張猙獰凶狠的羅剎面具,鮮紅的長長的絲絛垂在頸前,與淡綠的花鳥蟲魚相襯,那條披帛也被她嵌在胸前,另一半旖旎垂落,成全了這人間的好顏色。
「我在雲外寺,給你我,求了一簽。」
她近在咫尺,手指抵著面具邊緣,揭了半邊,紅唇隱隱約約。
「觀音哥哥可想知道,那上面寫了什麼?」
水月浮圖開在觀音的身後,佛聲從細微到宏大,它垂著細眉,寶相莊嚴,卻透著寒徹骨血的冷漠,「不想。天道,多謝你當初,在河岸點化我,否則水月也不會有成佛的一日。」
「那簽上說——」
天道唇息溫熱,在它的眉心痣落下一吻。
「今夜,不宜拜月,不宜觀燈。」
「卻。」
「宜吻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