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褐瞳湊近, 跳躍著星星點點的燭火。
「你在想什麼壞事?」
像頭小狸奴。
魏殊恩想。
還是那種全身純黑、沒有一點雜毛的烏雲豹,可以闢邪,鎮宅, 招來財富。當然,某種程度上, 玄貓也意味著不祥,正如此時此刻的她,滿眼都透著不懷好意。魏殊恩不著痕跡後退一步, 「我今晚睡哪?」
緋紅拍了拍身後的蠻床,故意說, 「這麼大, 還不夠你睡的?」
魏殊恩不想回憶在床底的時光,他淡淡道, 「睡是可以睡,但我怕大人的心上人半夜過來巡查,被他看見咱們摟在一起就不好了。」
涉及心上人, 她果然慎重了許多。
「也是,你去別的地方睡吧。」
她招來女婢,囑咐了一兩句。
魏殊恩就被女婢帶了出去。
巧的是,他剛出了氈帳,迎面就撞上了北漠大王子,他似乎下定了決心要在今晚獻出他寶貴的貞潔。
北漠大王子見他出來,震驚不已。
——前不久他才看見那狐裘公子出來!沒想到帳子里還藏了一個!
隨後, 北漠大王子快走幾步,扯過他,小聲詢問,「這, 這女王有什麼特殊癖好嗎?一天晚上兩個,她,她也吃得消嗎?」
魏殊恩想了想,還是要為他的新主子挽回點名聲,他含蓄地說,「先前那一個,是她的兄長,你別多想。」
北漠大王子抽氣,「連她哥都不放過?!」
魏殊恩︰「……」
女婢沒好氣瞪了北漠大王子,「請您慎言。」
「慎言,一定慎言。」北漠大王子訕訕一笑,轉頭就溜了,魏殊恩依稀听見一兩聲嘀咕,「這麼禽獸,可能會沒命,不行,得找父王再商量一下……」
女婢轉頭,看向魏殊恩,「您是故意的?」
她似乎也沒想要魏殊恩的回答,接著便道,「大人要我們把您當成自家人看待,想來閣下是有什麼過人之處,讓大人另眼相看。我們這些做婢女的,本不該說什麼,只是我們仰仗著大人的庇佑過活,大人萬事順遂,我們才能平安如意,少不了要給您說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第一,就是公子,你只需知道,公子是大人的逆鱗,任何關于公子的事情都要三緘其口,不該問的別多問。」女婢壓低聲音,「要記住,寧可得罪大人,也不要得罪公子,你一旦踩了那條禁線,誰都救不了你。」
魏殊恩眼楮微眯,「死人了?」
女婢表情一僵,旋即岔開話題,「總之,您既然入了大人的營帳,那就安分為大人做事,大人不會虧待任何一位有功之臣。」
魏殊恩若有所思,跟著女婢去了他的氈房,里邊被布置得淡雅規整,佛桌供奉神龕,懸掛著彩帶流蘇,魏殊恩注意到了一頭憨態可掬的噴香獸。此外的桌案、床榻、帳幔、箱櫃,色彩富麗又不失雅致,是一眼就能辨認的細巧精美的中原風格。
女婢笑著道,「這是大人特意為您準備的,您若還要什麼,盡管吩咐。」
不久,又有人端來一些蜜餞跟餅食,屈膝行禮。
「大人怕您在席間吃不慣,讓我們做了些中原的小食過來。」
魏殊恩捏起一塊淡金色的滴酥鮑螺,似笑非笑,「這麼費盡心思的功夫,只怕是為了哄著她的公子哥哥,我不過捎帶罷了。」
這話他們可不敢接。
「我們在外頭候著,您有什麼吩咐,喚我們一聲即可。」
眾女退了下去。
魏殊恩指尖用力,就捏碎了滴酥鮑螺,甜香氣味愈發濃烈。
神醫商陸進門之際,便看見魏殊恩俯,將那小碟盤里的小點心一枚枚碾碎。
神醫︰「?」
這又是有病的?
他站在原地,等人捏完了,終于注意到他了,商陸才開口,「大人讓我過來,看一看你的傷口。」
魏殊恩直起腰,用一旁的帕子擦淨手指,「同樣是心愛之人,您怎麼混得這般差?」
神醫︰「?」
看來這小獸奴是病得不輕。
「看來大人多慮了,你恢復得不錯,都會說人話了。」商陸不冷不熱嘲了一句,早上在籠子里,還是一頭逮人就咬的凶獸。
魏殊恩沒有反駁。
適當的裝瘋,可以放松看守者的警惕。
「我听大人說,你被北漠強制種了獸種,真是活該。」
商陸給他把脈。
魏殊恩︰「你三句都不離你的大人,你喜歡她?」
商陸︰「關你屁事,另一只手。」
魏殊恩︰「我勸你還是放棄,人家哥哥長哥哥短,我在床底親耳所听,你沒希望了。」
商陸︰「關我屁事,舌頭伸出來。」
魏殊恩︰「你認識我。」
商陸︰「關……」
他倏忽收了聲。
魏殊恩依然是那副獸奴打扮,黑紗卸去之後,臉頰兩邊的耳朵沾著血跡,像是一朵暈染開的錦帶花。
帝王鳳眼薄唇,凌厲更勝多情。
半個時辰後,商陸返回自己的房間。
窈窕的身影立在燭台前,捏起了一簇植株,那雪白的花瓣里夾著一粒粒鮮紅的花苞,她低下頭,似乎研究著怎麼入口。
「別踫!」
商陸一把奪過,斥責來人,「這是狼毒花,斷腸草,全身都有毒的,你還踫它,不要命了你?」
緋紅挑了下眉,手掌被大夫翻來覆去地檢查。
「還沒開始玩呢,您不用緊張。」
商陸喉嚨溢出冷哼。
「最好如此。」
緋紅撥開桌案的一簇狼毒花,後臀輕微倚著,「我那個小獸奴,他怎麼樣了?你們都來自同一個地方,是不是很多話聊?」
來了。
上位者都很多疑,一點蛛絲馬跡都能讓他們大做文章。
此女尤甚。
商陸收拾著自己的藥材,神色寡淡,「病人見了大夫,都跟老鼠躲著貓兒一樣,能有什麼好聊的?」
「這樣啊。」
她嘆息一聲,「我還以為盜天觀的少主要替天擇主,站到元魏皇帝那一邊,揭穿我的陰謀呢。」
商陸的心髒下沉。
時逢亂世,諸國紛爭不斷,當權者在廟堂與戰場廝殺,而另一部分人則是落草為寇,成了江湖勢力。商陸沒想到,她身在龍荒,竟然還牽扯到了江湖勢力之一的中原盜天觀。
不,這也許是沖他而來的。
果然,她下一句便是,「說起來,我也得感謝盜天觀,尤其是尊師,他老人家雲游多年,還雲游到了我含章,雲游到了我二哥宗政晚意的面前,告訴他,三公主才是真正的天命真龍,我二哥才會那樣不抗拒,將四章符交給我。」
「沒有尊師,何來我的今日,有機會一定要當面感謝他老人家。」
「你敢!」
緋紅的手腕被捏住了,他指骨清瘦,那淡青色的血管潛伏在薄薄的玉皮之下,脆弱得精致。
他眼底迸發著怒意。
「我感謝你師父,又不會把他抓來受刑,緊張什麼。」緋紅扯了扯,沒扯動,平日里淡漠似水的神醫,如同被人踩著了小尾巴,炸成了一團刺球,他恨她恨得咬牙切齒,「你除了會威脅別人,還會干什麼?連老人家都不放過,你,你真是蛇蠍心腸,衣冠禽獸!」
她調笑般來了一句,「也只有在這個時候,能看見商神醫臉紅了。」
商陸甩開她的手,厭惡般說道,「我只行醫,不參與你們的勾心斗角,元魏皇帝……」他頓了頓,「我什麼都沒說,是他過于敏銳,認出了我。我說過了,滴天髓雖然能夠隱瞞過去,但有關的東西刺激多了,他是有可能想起來的。」
「少主說得對,所以您選我嗎?」
送上門的江湖勢力,不爭取可惜了。
商陸正撿起掉在地上的狼毒花,血紅花苞擠在潔白的花盤上,極艷麗,又聖潔。
謫仙垂著眼,「你不必在我身上費盡心思,我倦了這腥風血雨,只要你不動我師父,我听你差遣。」
「所以商大夫,會留在我身邊一輩子?」
她說話總是曖昧含糊,明明是效忠的話,她很有本事曲解成另一個意思。
謫仙戴上一對手套,搗碎狼毒花,冷嘲熱諷,「一輩子是不可能了,給你埋尸罷。如今中原有元魏,盜天觀,而南溟奇甸,巫疆遍地行走,就連你這邊,也是外敵內患,海市有音煞,而蜃樓的二十八蜃器,恐怕也早就盯上了你。」
人人都想當霸主,但梟雄遍野,誰人敢稱天子?
商陸已經預想到她被一群野狼撕咬、分食的場景了。
「商大夫這是間接提醒我,要注意蜃樓的二十八蜃器麼?」
商陸轉身,就撞上了她的腰,他手套沾著汁液,不好撥開人,「讓開,你想英年早逝嗎?」
緋紅充耳不聞,她興致勃勃環住他的腰,「傳說這二十八蜃器,個個都是國色天香的大美人兒,那排名第一的心月狐,有傾國之色,可奪天地瑰艷,若是能春風一度……」
「你就會七竅流血、穿腸破肚、敲骨吸髓、死不瞑目。」
緋紅︰「這麼慘?」
商陸︰「就這麼慘。」
緋紅︰「不至于吧?」
商陸︰「至于。」
談話之間,這位神醫已經處理完了狼毒花,還將它和其他一些稀奇古怪的草藥混在一起,塞進了香囊,「這是百毒不侵香囊,你佩著它,若是聞到奇怪的味道,那最好不要踫你身邊任何一件東西。」
「定情信物?」
神醫整個人都燒著了,像一頭艷烈的火鳥,他惱羞成怒,「你能不能正經點?」
「好的,大夫。」
她將香囊塞到了心口處,眼見他又要發怒,她笑了起來,「多謝商陸哥哥的生辰香囊,我會時時佩戴的。」
龍荒王撩開了氈帳,膚色蜜紅,皮相艷美,而唇邊的笑意寸寸變冷。
她身邊的細作,可真多呢。
龍荒十六部的盛會持續了半個月,騎馬、射箭、角抵、擊球、狩獵等,各有勇武兒郎月兌穎而出,贏得陣陣喝彩。魏殊恩也逐漸適應了他的身份,半跪在龍荒王的腰邊,給她倒酒挾菜,起先他做這些相當笨拙,勝在頭腦靈活,舉一反三,沒幾日就做得像模像樣。
借著奉酒的時機,魏殊恩在緋紅的掌心寫下。
——他們今日動手。
此時十六部正進行一場熱火朝天的角抵比賽,勇士們果身束發,以力撼敵,權貴們坐在高台上,不時鼓掌應和。
緋紅也勾起魏殊恩的手腕,指尖似蛇一般游走。
——按原計劃行事。
謝新桃坐在另一桌上,目光直勾勾盯著。
因為魏殊恩的形象與三年前有些出入,她並沒有認出來這個「以色侍人」的高大獸奴,就是昔日鐵騎踏破含章國門的悍戾男人。
魏殊恩則是將場上眾人反應收入眼底,就是那位女性統領對他的敵意明晃晃的,不耐煩簡直堆滿了整張臉。
他惹她了?
魏殊恩旋即想起,她哥就是龍荒王的心上人。
他表情古怪。
草原兄妹關系真亂。
不過他很快就掠過了這些無關要緊的事情,重點放在了今日的動亂。他是朔漠王精心訓練的獸奴,在大王子還沒能近緋紅身之前,他已經是對方的貼身男奴了,魏殊恩非常厭惡尊卑帶來的壓制,所以他想要往上爬,不擇手段擺月兌男奴這種下賤的身份。
跪著給女人喂酒送菜,真的,很像小倌。
這絕對是魏殊恩人生當中的陰影,但他是心有城府的人,不會因為一時的低谷就永遠沉淪,他就算爬,也要爬回高位,那是魏殊恩骨子里對權力的渴望。
昨夜他跟朔漠王見了一面,對方要他配合,牽制龍荒女王的視線。殊不知,這獸奴早已叛逃到對方陣營,準備反將他一軍。
魏殊恩看了眼緋紅,嘴角微微勾起。
他不反感這種與虎謀皮的滋味。
中途,美貌女婢奉上茶水。
龍荒女王笑道,「這是中原產出的好茶,水金龜,听說是元魏妙熙七公主的摯愛,諸位可要嘗嘗。」
有人特意捧高緋紅,「這些中原公主,錦衣玉食,悲春傷秋,也就只能干一些品茶賞花的閑活了,哪里比得上您日理萬機,統轄十六部呢!」
謝新桃默默地想,這家伙絕對要被記入黑榜了,你面前的,可是貨真價實的中原公主。
嗯,還是亡國公主。
這麼一想,謝新桃突然覺得明上左擁右抱又有什麼錯呢,她太苦了,多幾個男人怎麼了!呸呸呸,不行,我哥還沒嫁出去呢!
謝新桃神色恍惚,陷入天人交戰當中。
「此茶有毒!」
魏殊恩配合著緋紅,率先發難。
眨眼間,變故突生,謝新桃挨著蓋子的手顫了一下,眼神都是迷茫的。
這又怎麼了?!
「什麼?這茶有毒?」
「這是怎麼回事?」
「別喝了,放下,都放下!」
部族大人們或是震驚,或是驚疑,還有的在渾水模魚。
卻見那高大冷峻的獸奴站了起來,他一身漆黑袍服,辮發環著狸奴雕刻的小金筒,天神般凌然生威,「朔漠王窺伺我龍荒,意圖毒殺女王以及部族大人!」
朔漠王猝不及防被爆血,他驚慌失措,「大膽!你個獸奴!你、你竟敢栽贓陷害本王!」
「有沒有陷害,請大夫一驗便知。」魏殊恩語氣凌厲,「朔漠狼子野心,表面投誠,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陰私勾當,我幸遇明主,才得以棄暗投明!」
「反了!你,你反了!」大王子被氣得怒急攻心,「父王,我早說這中原來的狡猾如蛇,不該信他!」
「逆子!閉嘴!」
朔漠王臉色青白,怒斥愛子。
大王子才意識到如今的局面,不情願咽下了辱罵。
于是部族代表又一次見到了那被烏律大人迷戀的清冷神醫,他很不客氣,當著人的面,抓起緋紅的手,把了一下脈,「嗯,沒中毒,恭喜你,不用我收尸。」隨後他戴上手套,開始查驗茶具、茶水以及附近的器具。
「茶壺的壺口涂了一種劇毒。」商陸道,「此毒叫沖龍玉,飲下之後,身體並無異狀,只會流鼻血,血流不止三日,即亡。目前只有朔漠跟蜃樓有此等奇毒。」
朔漠王不住叫屈,「本王是真不知道此事!定是這獸奴懷恨在心,血口噴人!」
場面變成了狗咬狗。
緋紅擊掌,「那就徹查到底!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
角抵被迫中斷,高台上氣氛凝重。
緋紅面前跪了一批又一批的人,鮮血流到了桌腳,她亦面不改色。商陸神色冰寒,對她的心狠又有了新的認知。
不一會兒,一名衣著光鮮的女婢匆匆行來,對著緋紅耳語兩句。
魏殊恩技能很多,其中就包括唇語,因此他清晰分辨出了——
「大人,這套茶壺,昨夜公子也經了手的!」
哦,原來是她的情郎哥哥搞的鬼。
魏殊恩不知為何,心底涌起了一股快意,看來她眼中縴塵不染的心上人,亦有著不為人知的陰暗身份呢。
他正痛快著,卻迎上了龍荒女王的目光。
審度的,陰狠的,又冰冷的。
「 ——」
他被她踢翻在地,她聲如驚雷,「原來是你這個賤奴搞的鬼!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竟敢挑釁我龍荒與北漠的情誼!」她又揪起他的衣領,眼尾堆疊猩紅,暴怒無比,「來人,把他押下去,叫背叛者嘗嘗什麼叫生不如死的滋味!」
但魏殊恩听見更輕的一句。
「替他頂罪,出來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還記不記得一個非常出名的古早狗血虐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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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替她頂罪,出來我娶你
配合性轉食用更美味(狗頭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