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我……你要成全我?哈!」
江霽想過無數次兩人的重逢。
他來之前, 想著轉世之後的她,十七歲,還沒女兒一般大, 他定要放段, 好好哄這年輕傲氣的姑娘,不讓她生出冷淡與隔閡。他甚至還讓紅一先去紅袖閣, 按照他經年記憶里她的樣子,給她備下她喜愛的衣裙首飾。
他謹慎地謀劃, 小心翼翼, 如履薄冰,生怕她會厭惡他們父女。
但他沒想過, 見面竟會是這樣——
她用兵器抵著他的眉心!
她說, 想死,成全你!
「父親!!!」
女兒們著急大喊,四面八方都是她們的聲音。
昆山玉君魂神歸位。
男人緩緩清醒。
他掀起眼皮, 烏眸泅染一抹霜白, 帶著譏諷, 「那你殺啊——」
他主動揚起脖子, 任由那令牌刺入額心皮肉, 淌落一絲血線, 從眉心到鼻尖, 一抹血跡看得分外滲人。昆山玉君渾不在意,目光似惡鬼一樣鉤著她, 涼薄地說,「你殺了我, 你的老東西也活不了多久了。本座敢打賭, 他暴斃之日, 不是今晚,就是明早。」
緋紅的手腕一頓,那眼神鋒利得幾乎扎在他血肉里。
「你什麼意思?」
昆山玉君反客為主,冰冷一笑。
「什麼意思?你想知道?那你用什麼來換?」
妄機宜捏住緋紅另一只手掌,安撫示意。
「不用管他,嚇唬你的呢。」妄機宜百無禁忌,隨口來了一句,「哪有死得那麼快,備好棺材都不遲。」
緋紅臉色發青。
「什麼棺材?您再說一句試試?」
妄機宜模了下鼻子,行,他說錯話了,惹他姑娘生氣了,他閉嘴。
昆山玉君又看向妄機宜,這個假死重生後披著師雪絳的皮囊來給他當弟子的老家伙,他是真不要臉,什麼都能做,什麼都敢做。
「師尊,您可知道她是什麼人?她是我江霽的道侶,九個女兒的娘親,您的徒媳!」
最後一句他咬得又冷又重。
「我找了她十七年,您把她藏了十七年!您可真是我的好師尊啊!」
書生的骨相很薄,又天生帶笑,以致于說話都透著一股懶散怠慢的腔調,「讓你找到又如何?她元神極弱,你又救不了她,只能看她去死。」
昆山玉君一字一頓,「我、會、救、她!」
妄機宜挑眉,「你救她?你怎麼救她?且不說你剛剛產女,境界又倒退數層,她是情胎之身,你會用你那少得可憐的情絲來供她嗎?你不會的,江霽,你更願意把她做成活死人,讓她不能哭,不能笑,一步也不能離開你,如此一來,就永遠都沒背叛和別離。」
「這樣她才會‘永遠’喜歡你,不是嗎?」
他妄機宜收徒,單看天賦,不看人品,所以養成的兩個徒弟都是一等一的妖孽,冠絕十洲三島。
但性子就不好說了,有的瘋狂,有的古怪,都屬于劍走偏鋒的貨色。
他極輕地笑了,「江霽,你可以騙過你的女兒,但你騙不了我這個老不死,我妄機宜好歹比你年長幾千歲呢,你小子什麼腸子,師尊我可是明明白白的。當初我真要把她交你手里,恐怕現在你已經躺著棺材里跟一個永遠不會醒的人道著親密耳語吧。」
姑娘們微微一愣。
而緋紅伸手抓住妄機宜,「你同他們廢話這麼多干什麼?」
妄機宜面上一副盡在掌握的表情,實際上跟弟子傳音︰‘主要是人多,祖宗我又被你干得沒力氣了,怕打不過她們,先拖點時間。’
弟子頓時一言難盡。
而昆山玉君看他們這副眉目傳情的姿態,心頭的鎖鏈擰得發緊。
他淡淡道,「我與她的事情,就不勞師尊費心了。」
他自始自終,目的都很明確。
昆山玉君掠向緋紅,「你不記得的事情,本座替你記得。你本是聚窟藍氏的小姐,先入昆侖島,後叛出太上墟,逆轉太上心法,自創多情合歡。你為了釣出六道天魔,特意放出尸侯府的消息,引誘各大宗門世家前去陰疆,還設下了黃泉一夢。」
「在那個夢境中,你我有了真正的夫妻關系,你……你讓我懷了她們。」昆山玉君垂下眼眸,「本座氣不過,就帶著這坨肉球,萬里追殺你,十洲三島的修士們都可以作證。後來,便是天魔碑沖撞了我,女兒提早出生,我在蘆荻山下,親手把她們從肚子里剖出來。」
「彌月之喜,你送來了王朝統御令,你說要讓女兒們為帝為王,永世威風!」
妄機宜眸底一暗。
他忽然意識到——
她與弟子江霽的過去,驚心動魄,跟他是不一樣的。
而他們呢?
好像很平淡,平淡得就像是井水里的一抹月光,清涼澄亮的,伸手一撈,月牙就破碎在掌心里。
沒有什麼跌宕起伏的情節,也沒有什麼波瀾壯闊的情愛。
平日里他在樓下看書作畫,她就在院子里練劍修行,等到暮色降臨,要麼帶著她去鄰居家蹭吃蹭喝,要麼帶著她去師兄弟家里蹭吃蹭喝,最後實在逃不掉了,他自己捋起袖子,勉強做出一兩頓還能吃得下的人間煙火。
那些王朝,那些天魔,都被動心的天子拋到腦後了。
就仿佛,他天生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在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賺點寫書的閑錢,親手養大一個姑娘跟一頭鵝。
這姑娘比肥鵝還要過分,吃著他的飯,還要把他吃了。而這悶騷月復黑的書生呢,也有七八分心意,逗著繞著,把自己圈紅線里邊了,于是姑娘親他模他,他也半推半就地躺下了。
沒有波折,也沒有磨練,就那樣順其自然地在一起了。
她會不會覺得,與他在一起,都太寡淡,太無味了?
妄機宜心思轉了千遍,神色卻沒有絲毫變化。
他听見江霽說,「如果沒有那場天劫,你就不會灰飛煙滅,元神破碎,更牽連了無數人的命運。」
天劫改變的,是十洲三島的勢力格局!
因為一人的死亡,各地陷入動蕩,亂世當道,邪魔出沒,而各宗各域都出了好幾個「天命之子」。
昆山玉君與緋紅對視。
「但本座不管那些。本座只知道,你答應我,飛升之後,你會在上界等我們,你要我們一家人團聚。」他的語調逐漸發寒,壓抑到了極致,「可是現在你在做什麼?你拋夫棄女,你還要跟我師尊去私奔!」
字字誅心,又咄咄逼人。
緋紅眉心紅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輝,她眼珠子鬼魅般滑動,隱約有了幾分當年合歡宗主喜怒難辨、玩弄人心的影子。
「你確定……我說過這些話嗎?」
昆山玉君嗓音清淡,「你想不認賬?」
日光下的塵埃飄蕩到她的眼眉,她不曾動容,也不曾動搖。
「便是說了,那個人也不是我,是前世,她是緋紅,而我是朝紅顏。」
她握住了身邊人的手。
「她要的是萬世朝拜,而我只要我師父一個人!他在,我就在!」
妄機宜捏了一下她手指,表示她很威風,他很喜歡。
緋紅也回捏一下。
妄機宜又回捏了第二次。
緋紅瞪了他眼,怎麼跟小孩似的?
殊不知她這一眼,牽動了在場所有人的心思。
妄機宜心道,今日便是死在這里他也值了。
昆山玉君神情晦澀,氣息愈發陰寒。
八位姑娘則是有點焦躁,這師公跟她們娘親定情了,她們父親怎麼辦?
天子一字令破開了三十三重離恨天,緋紅帶著妄機宜離開。
紅四姑娘叱喝一聲,擲出袖中劍,直直釘向妄機宜。
「刺啦!」
它刺破緋紅的衣袖,又被她抓在手心,鮮血淅淅瀝瀝地滴落。她擋在妄機宜的身前。
紅四姑娘愣在當場。
「玩夠了吧?」
緋紅反手一甩,袖中劍帶著凌厲無比的劍氣,穿過紅四姑娘的薄金耳墜,尖鋒破開兩半金影,「玩夠了就給老娘滾回去,否則老娘廢了你!」
聲色俱厲,毫不留情。
紅四姑娘第一次直面母親的權威壓制,那種天然的等級傾軋把她嚇得抖了一下。
論起姐妹性子,紅四姑娘性情熱烈,肆意妄為,還招惹了一群天之驕子為她要生要死的,她渾身都是缺點,但父親偏寵她,只因為她是最像母親的脾性。在潛意識里,紅四姑娘模仿著母親的行事風格,果然更多人也像父親一樣,偏愛她,包容她,便是做錯事了,也不舍得打罵她。
掌門是這樣,吟袖師叔也是這樣。
而今天她就被罵了,被她轉世的母親罵得狗血淋頭。
十七歲的姑娘又生氣又憤怒又委屈。
那頗像江霽的鳳眼泛起了水光。
「你不回家,你丟下我們跟父親,你、你還凶我!」
紅四姑娘哪里還有在天之驕子們面前的談笑風生,她只覺得內心發酸,嗚咽一聲,竟然沒出息像小獸一樣哭了。
眼淚 里啪啦地掉,跟一粒粒小珍珠一樣。
這個紙糊的老虎被緋紅一戳,露出最柔軟無害的內心。
「四姐!」
姐妹連心,最近的紅六一把扶住紅四,她雖然排行老六,但性情最穩,比紅四更像姐姐。
「六六,她、她要我滾,嗚嗚——」
最凶最狠的紅四被緋紅一句撂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紅六抬頭,直視緋紅,「您雖然轉世了,但我想您多多少少,都有前世的影響,您如此聰慧,難道就不知道紅四比誰都渴望您的疼愛嗎?她的打扮最像您,她的性情最像您,她叫嚷得最厲害,還不是想要第一眼得到您的關注!」
紅四抽泣,「混蛋,閉嘴,誰讓你解釋了!我就是恨她!」
「她說得沒錯。」
緋紅轉向紅六,染血的指尖捏住她的下巴,「你最好也閉嘴,慧極必傷,越聰明越容易早死,心肝。」
紅六咬唇。
她跟紅八一樣,是姐妹當中的軍師,旁人也常說她聰明無雙,卻只有她會說慧極必傷,這難道是「嚴母」嗎?紅六不肯服輸,倔強地看她,「你又不要我們,你管我死不死的。」
緋紅哦了一聲,「你說得對,當初的我,也許不該讓你來到這個世上,聰明到只會頂嘴。」
紅六的眼淚簌簌落下。
她伸手拍了緋紅一下,力度輕得根本沒法把緋紅甩開。
紅四︰「老六你真沒用嗚嗚。」
紅六︰「閉嘴嗚嗚。」
緋紅把兩姐妹搞定了,看向最外圍的紅衣少年郎,「你要不要一起哭?」
老九轉了下眼楮,少年的嗓音變得柔細,她忽然說,「我不攔你們,但我要跟娘親走!」
姐妹們怒目而視。
你這個也太過分了!
還有,誰允許你叫娘的?
老九振振有辭,「姐姐們,我這也是為了咱們好,有我在,當著我這個孩子的面,師公和娘親才沒辦法搞到一起啊!」
妄機宜似笑非笑,對緋紅說,「這個崽子倒是最像你。」
紅九的臉紅了,嘿嘿傻笑。
姐姐們一听,有些不甘心。
她們心道,憑什麼這麼說,這老九總是惹出一攤子事,哪里像「她」了?
在緋紅的接連發飆之下,女兒們下意識給她讓出了一條道。
「三日。」
昆山玉君的聲音自背後響起。
「這三十三重離恨天,有情最傷魂,無情最孤寂,妄機宜的彼岸給你做了情根,又中了離恨天,他三個月的命數消耗殆盡,僅僅只能活三日,若是不信,探一探他靈府便知。」他冷漠道,「你要走,就讓他跟你一起死在外邊好了。」
緋紅立即窺探妄機宜的靈府,哪怕他再竭力掩飾,靈府依然透出一股衰敗與凋落。
「您騙我?!」
妄機宜依然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哪有那麼嚴重,我調息一下就好了,我們走。」
但他沒拉得動緋紅。
在妄機宜的視線中,她緩緩轉頭,看向昆山玉君,「你有辦法救他?」
昆山玉君揚唇,「本座自然有。」
「你要如何才救他?」
昆山玉君冷得似雪,「本座要你,就現在!」
紅二三四五六七九都屏住了呼吸。
唯有紅八模著她的腰帶,琢磨著要不要把鴛鴦散獻給父親?可是娘親方才好凶,她有點害怕自己會被打,畢竟她紅八身為天機九宮的宮主之一,放在十洲三島中也是個人物,都十七歲了還被娘親打肉乎乎,那多丟她宮主面子。
緋紅正要抬腳,腰下伸出一雙縴細到蒼白的手腕,淡青色的紋路清晰可見。
妄機宜從背後抱住她,從肋骨到胸,緊緊束縛。
他的臉埋在她頸肉里,聲音發顫。
「別去,他騙你的。」
江天子執掌朝政之後,江神國被譽為第一王朝權柄,公主不和親,王域不納貢,他沒打過一場敗仗,也沒賠過一塊城池,他將天下至尊牢牢抓在自己的掌心里。天子的骨子里刻著驕傲與自負,他怎麼能容忍自己的意中人為了自己,去向別的男人求歡?
「師父,你在這里,等我,很快的。」
緋紅想要轉頭,被他壓住了臉。
他的身體更冷了。
「紅兒,為師求你,別去。」
妄機宜仿佛被人從肺腑里抽出了絲線,細細密密地疼起來,他再也做不到風輕雲淡。
「師父會嫌棄我不干淨嗎?」
她問了一句。
妄機宜的嗓子眼被萬千利刃割破,他肢體輕微痙攣,隨後本能地張嘴,呼吸,喘氣。
他大口大口地喘氣,像是被拋上岸渴死的魚。
冷汗順著他的背脊落下。
「你……怎麼會不干淨呢……」他的心口養出了第九萬八千五十六根情絲,沒有猶豫,再一次吻上她的心端,妄機宜喃喃道,「是我不擇手段,心思骯髒……」
他算計蒼生從不手軟,只有她讓他後悔。
他後悔自己創出了陰陽化生經,也後悔自己創出了太上忘情。
「師父。」
她握著他的手,粲然一笑,「對不起,我沒法給您八抬大轎了。」
緋紅決絕地松開。
妄機宜的手指從她手腕滑到指尖,然後,再也握不住。
「過來。」
緋紅冰冷叫著江霽。
妄機宜看著他們進了庖廚,他剛要追過去,被姑娘們攔在外面。
「 !!!」
緋紅毫不憐惜,把這一身謫仙氣度的道家仙君扔柴草垛上了。她伸手壓住對方的腰身,暴躁撕扯腰封。
冰涼的指骨按住她的手背。
她不耐煩揚眉。
「做什麼?」
昆山玉君微微垂眸,睫毛似鴉羽一樣,在眼瞼下拓出淡淡的影子,他收斂了自負與薄涼,近乎示弱一般。
「之前……沒那麼快,你會吻本座。」
然後他就听見了一陣猖狂嘶啞的笑聲。
「我的吻只給我師父,你算什麼東西?」
她俯身下來,熱霧吐在他耳邊。
「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