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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江峽繞蛟螭

夜色中,一艘體型瘦小的綠眉鳥船正順流而下,這船身比較低矮,船頭卻如鳥首尖細,又有一條綠色橫紋而得名。船身前後設有四槳一櫓,各自有人鼓棹不息。

這艘船內可容三五十人,如今吃水不淺行駛速度卻很快, 唯獨船老大總是愁眉不展。江聞與袁紫衣沒有絲毫睡意,一同站在船頭四望,也不擔憂夜露深重的侵擾。

「江掌門,你出來這幾日,就不擔心城里的徒弟們?」

袁紫衣好奇地問道。

「文定、凝蝶、小石頭都是有定性的孩子,我何必耳提面命地追著他們教?」

眼見陰流暗涌被甩到了身後,船老大才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氣,心有余悸地解釋到剛才的舉動。

「客官見諒,西江上常有船家踫見怪事,說江底有東西跟著他們,還會踫見爛到不成樣子的平底船迎面而來,上面密密麻麻地都站滿了面色青紫、尸骸潰爛的兵卒。」

船老大回憶著別人對他敘述時的惶恐,「那些據說都是前宋的御林禁軍,突遭風浪罹難而全軍覆沒,未能趕上崖門之戰,便化為不肯投胎的厲鬼,往來于這條西江之上……」

西江的狹地被輕松穿過,三個時辰的水路終于要走到盡頭。再往前就能看見章丘崗村和江口的景致了。

眼見已經闖過危險區域,船老大連忙叫上手下扯起風帆、奮力搖槳,抓緊趕完這前往江口的最後一段路,便打算在章丘崗村歇上一夜,等到天明再買船離開。

「貴人,水底下好像有蛟鬼作祟,快隨我們上岸!」

一個民突然打開客門沖出船艙,江聞才發現里面的成年民都不約而同地,保持著四肢趴著耳朵貼地的姿勢,全神貫注地緊張聆听著什麼,老弱婦孺也正緊緊抱在一塊,面露驚色。

江聞連忙想要上前詢問,卻被船老大更快一步地擋在面前,怒發沖冠地對著他喊道︰「哪來的戶!媽的,這船里不會都是戶吧!」

他面露凶光地看向江聞,「這些人都是龍蛇蠻怪,最會拿人祭水,你是想害死我們嗎!」

可這是民第一次在江聞面前無視了斥責鄙夷,也沒有顯露出一絲怯弱猶豫,只是繼續對江聞說道︰「快,水底下的蛟鬼要上來了!」

就在此時,一直以來都平穩運行的綠眉鳥船,忽然想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一樣,猛地剎在了原地,四處都傳來踫撞搖晃的聲音,連龍骨都發出牙酸的吱呀聲!

「殺才!又是怎麼回事!」

船老大一個趔趄撞在船桿上,怒罵一聲就吼問著劃槳的小徒,生怕听到船身觸礁開口的噩耗,「誰讓你們停船靠岸的,全都給我停下!」

此時的情景已經明顯不對了,在停頓晃蕩之後,原本順流而下的綠眉鳥船忽地越走越慢,直到停滯原地不動,幾名船上小徒分明咬緊牙關拼命劃槳、船頂風帆也被扯到全開,整艘船卻停留在寬闊的西江水面之上,寸步也不能移動。

這模樣不像是停船,反而像是被一艘看不見模不著的幽靈大船迎面撞上,生生地逼停在了江面之中!

船頭燈火越發昏暗,凝縮到只剩煙頭似的一點,這點式微的燈火存在,仿佛只是為了襯托出周遭極度昏暗的場景。江聞連忙攔住船老大,同樣震驚無比地看向那里︰「船家前後都有古怪,你當心!」

江面微風劃過,所有人都能聞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腥味,此時沙洲和江水中都帶上了這種味道。也常走夜路的人都會明白,在夜晚出行時經常感覺陸地是白色的,而水卻是黑色的,晦暗不明地根本看不清它該有的樣子。

剛才錦麟躍動的水面之上,此時泛起更多更密集的波瀾,此起彼伏像是江水被煮開前的暗沸,仿佛有什麼東西正要躍出水面,即將撲騰到岸上來。

船老大面色鐵青,猛然拿起棹桿就沖到了船舷邊上,抬手就往水里戳去,牙關緊咬、雙目圓睜,似乎已經驚怒到了不可遏制的程度,在和陰柔邪僻的江水惡斗抗爭。

袁紫衣已經手持銀絲軟鞭四望,警惕地和江聞站到了一塊,四周寒霧也不知不覺從荻花從中涌起,擋住了四面八方的視線,無形無狀的東西似乎已經盯住這艘夜航的小船。

「船在原地打漂,應該是有暗流從底下經過。」

江聞看著跑出來的民,繼續問道,「你們說的蛟鬼是什麼?」

民圓睜雙目,對江聞說道,「老人說水底龍尸未腐,就會化成蛟鬼,又叫破船鬼,是專門將船掀翻、害人性命的東西。踫上只能快跑,越快越好!」

民世世代代生活在湖海江河,對于危險的感知與經驗較常人要更加豐富,顯然是知道現在的情況不對。江聞毫不猶豫地就相信了他們的說法,轉頭看向船舷邊的船老大。

「船家,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快點走才是!」

就在此時,翻身落水的聲音響起,一個司槳的小徒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被什麼東西抓住了船槳掀入水中,幾個沉浮就連人帶聲音都消失不見了,吞沒在了冰冷的西江水中。

船家雙眼赤紅,手持棹桿還在和江水搏斗,不斷探向小徒落水的位置所在,對方卻怎麼也夠不著,只能更加快速地陷入黑漆漆的水中,仿佛被一只深藏其中的手拖走。

「一定是戶的妖法!」

他二話不說,轉頭反而要打向瘦黑的民,卻被江聞輕松擋住,推開三步之外。

「我們要害你何必帶這麼多人?!如今同舟共濟,你是打算自己先見血嗎?」

袁紫衣怒不可遏地教訓道,抬手甩出一鞭,準確無比地纏在了一名小徒的手臂上,雙手一同發力,猛然就將他拽出了三分。

而此時的船老大也如夢初醒,面色鐵青地再次拿著棹桿一拍,終于把小徒從漆黑冰冷的水流中救起,勉強拖到了船上。

小徒神色慌張地猛吐江水,劇烈咳嗽時雙眼圓睜,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中月兌落下來。他神志已經出現了混亂,卻執著而驚恐地嚷嚷著,說水底下有人拉他!

江聞猛然來到船舷邊上,凝神看向漆黑一團的江水,左手猛地拽過船燈,不顧一切地貼近了水面,直直看向水花涌動的船底下,手握漢高祖斬蛇劍沒有絲毫懼意。

可只這一眼,江聞就發現了水底蘊育潛藏的扭曲黑影,如今正隔著不到一尺的距離與他四目相對!

那是一張腫脹發白的人臉,眼皮浮囊成一道縫隙,卻詭異地眯縫成一條向上的斜線,仿佛帶著詭秘莫名的怪笑。

它用殘破腐爛的眼珠子和岸上的人相對,嘴巴黑洞洞地大張著,唇齒喉舌爛作一團,仿佛笑到了極致後把臉扯成一個大黑窟窿,喉管徑直通向深不可測水底的甬道。

劍影劃開水面,激起潑天的浪花,可浮囊的尸體不緊不慢地凝滯在原地,就和這艘沒有反抗之力的綠眉鳥船一樣,只不過一個在水上、一個在水下,滿懷惡意地告訴船上的人,終有一天你也會在這個位置上,成為浮尸當中的一員。

仿佛是為了驗證這個感覺,浮囊尸體之下更深處的水底,還有無數同樣「笑容」的尸體涌現,高低錯落目不暇接。它們越看越多,越看越真切,就是這無數浮腫的手、墨綠色的身體正在向江聞靠近,那些丑陋的臉正一點一點的圍攏抓過來。

他們不論男女老少,外貌已經腐敗扭曲到極度相似,仿佛成百上千個模樣完全相同的存在,嬉笑著往水面游來。

水中那條手臂似乎突然調轉方向,猛然想抓向他的脖子,把船上的江聞拖下江底——這黑暗的江底已經和先前不同,這根本不是一塊淺灘,而是直通幽冥地府的一座江底深坑!

「貴人小心!」

民的聲音響起,噗通落水之聲也緊隨而至,他竟然是趕在江聞再次拔劍揮砍的動作之前,搶先一步撞開江聞,自己投入了漆黑腥臭的江水之中。

白天民們還畏畏縮縮地跪在北帝廟邊,不管鞭笞威脅,怎麼也不肯輕易下水取珠,可現在的民不光是面前這人,剩余成年民們也正魚貫而出,扯開舊帆布拼湊縫制的緊裹爛衫,露出精瘦而健碩的黝黑身軀,展現出遍布全身的刺眼紋身。

同一時期的屈大均可能還未寫出《廣東新語》,但這本書卷18的舟語將會明確記載著粵中傳說,【婦女能嗜生魚,能泅。昔時稱為龍戶者,以其入水輒繡面文身,以象蛟龍之子。行水中三四十里,不遭物害。今止名曰獺家,女為獺而男為龍,以其皆非人類也。】

綠眉鳥船緩緩開始移動,民神秘莫測的習俗,和其在形體上怪異的特征,此刻仿佛沾染上了一絲遠古的神性,在即便以江聞的武藝也無法置喙的江水戰場中,掀起漫天的惡浪腥風。

民老人與婦女從頭發中摘下蛇形發簪,奮力投入了江水之中,水中暗流洶涌、浮尸險惡,但這些民魚貫入水,竟然赤手空拳地和水中不知是何的東西搏斗,這些從百越時期綿延至今的人們,似乎仍舊堅定地認定自己蛟龍之子的身份,江聞也只能依靠想象與猜測,才能幻見到那副生與死、人與尸戰斗的駭人畫面!

趁著民斗水的關鍵時刻,船老大終于噩夢驚醒般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再次豎起風帆鼓棹而起,艱難而堅定地在黏稠沸涌的黑水之中行進,不去看水中此起彼伏的腐爛肢骨。

不知多久,水下暗潮漸漸退去,憑借著淒涼的月光映照著,船上的人忽然齊齊听見如龍吟雷鳴般的巨大聲響從海中升起,滾滾而來浩蕩而去,橫掃過了無盡的域間,喚起了這海天間一切不祥。

伴隨著海中怪聲,船邊凝滯的腥風忽然調轉方向,不約而同地違背方向,轉回消失在了浩瀚無垠的海面之上,筋疲力竭的民們才從水中浮起,身上的龍蛇紋身像是燙傷般發紅變色,刺眼無比。

遠處的沙洲上,能看見了許多高低起伏的 點,凝神望去才發現是一塊塊朽壞歪倒的墓碑,在咸淡交接的沙崗地帶,伴隨著大浪潮頭過後許多沙墳被沖洗拋露,尸骸再度被沖入大海中,只剩下空蕩蕩的墓穴殘棺——不遠處就是一座安靜祥和的小漁村,燈火幽微晃動,正如一顆顆驚惶不安的心。

伴隨著敲鑼打鼓、呼喝詈罵的聲音遠處響起,一群精力憔悴的村人舉著火把趕來江邊,似乎不為了任何目的,只想要驅趕走心中的陰霾,保留住最後的勇氣。

離奇詭異的一幕尚在眼前,船上的人甚至不清楚在和什麼搏斗,岸上的人也只能眼睜睜看著綠眉鳥船之下,清晰無比地看見無數浮囊變形的尸體,仍舊保持詭異笑容、四肢殘缺,緩慢而神秘地隨波而去,消失在了一望無際的汪洋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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