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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2章 覆舟水,蒼生淚,不到橫流君不知

青州。

北海郡,高密縣城南。

這是一塊頂尖的平原沃土,放目望去,能見地可達數十里之遠!

但就是這麼一塊上好絕佳的土地,上面卻並無一株糧食,甚至連野草閑花也不曾得見。

八月下旬正當秋,理應是碩果累累的豐收之季,但此地卻是一片光禿禿的,無比荒涼的滿目瘡痍。

方圓數十里寸草不生,唯一可見的,便是曝露在外的尸骨……

無盡的尸骨!

顏色縴白到使人觸目驚心的尸骨!

而今日這片荒原上,來了三位不速之客。

為首一人,面色邪異,身著暗紅色道袍,腰間佩著一柄紅色寶劍。通體暗紅的配色,使得本就面向妖異的此人,看上去更顯詭異,正是一路從徐州趕過來的于吉。

在他身旁,左慈身著青色道袍,手握一桿浮塵,走起路來都輕飄飄的,是如此的仙風道骨,與旁邊的于吉呈現出劇烈的反差。

而左慈的身後,卻是一個二十五六歲,一身正經道士打扮的葛玄,身後背著兩柄寶劍。

面對荒原上的無盡尸骸,于吉只看了一眼,便冷哼一聲,繼續向前走去。

左慈面露一絲不忍,搖頭嘆息一聲。

而葛玄則是停下了腳步,滿臉不忍與疑惑道︰「老師,此時正是八月秋高,水草豐茂之際,此地為何如此荒涼,而且還有如此多的……尸骸?」

聞言,于吉和左慈二人都停了腳步,扭頭望向葛玄。

左慈眼中滿是嘆息,而于吉眼中,則是赤果果的嘲弄。

「左元放,虧你自詡道術有成,收的徒弟為何這般愚鈍?」

于吉捻著胡須,口中毫不留情說著嘲諷的話語。

左慈搖頭笑道︰「道兄何必如何刻薄,我輩修道,雖求超月兌世外,卻也不能不顧這萬丈紅塵。孝先天性至純,將來必然能道法自然,卻是沒有你說得這般不堪。」

葛玄听了于吉的話,卻並不生氣,反而極為鄭重向于吉拱手一禮,認真問詢道︰「還請前輩解惑。」

于吉冷笑道︰「你以為這地上累累尸骨,生前何人?」

「這……」

聞言葛玄一愣,繼而聯想到這些日子臧霸攻伐青州黃巾,便開口道︰「晚輩以為,這地上尸骨,乃是一眾黃巾賊子。」

其實葛玄並不想用‘賊’這個字來稱呼太平道的信徒,奈何黃巾為賊是天下的共識。再加上張角死後,這些所謂太平道的信徒也確實沒干過什麼好事。

于吉卻毫不留情地駁斥道︰「錯,大錯特錯!這地上尸骸,乃黎庶黔首,乃是萬千百姓,乃是青州蒼生,跟黃巾賊子有何關系!」

「這……」葛玄遲疑道,「晚輩不明白。」

旁邊左慈有些看不下去了,便嘆息道︰「痴兒……一見兵災之禍,百姓便要逃離,便得扔下田地,也就無所依存。人餓極了,連地上的野花野草也不會放過。等花草樹皮都被吃完了,人也就只能吃自己……」

說著,左慈一指地上的骸骨,說道︰「最後,也就剩下了這片荒原,和無盡的尸骨。」

聞言,葛玄渾身一震,整個人都愣住了,眼中滿是不可置信之色。

左慈的這短短幾句話,可以說是完美解答了葛玄心中的兩個疑惑,卻又無比殘酷,殘酷到葛玄無法接受的程度。

望著大受打擊的葛玄,左慈不知該用什麼言語來勸慰,便只剩下了嘆息。

自己這個徒弟,自幼跟隨自己修道,雖天資聰穎,但終究沒見識過紅塵的殘酷,一時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

但人生在世,總要學著接受這世間的美好與殘酷,高尚與卑劣,正義與邪惡。

那些鴻飛泥沼,種種善良罪惡,哪怕是世外之人也不得不面對。

過程的確艱難了點,但這就是最真實的人間!

良久,葛玄才回過神來,眼角淚滴滑落的同時,目光中已不再有迷茫。

「老師,弟子想安葬這些尸骨,免得他們做個孤魂野鬼。」

葛玄對左慈說道,語氣雖然平澹,眼神卻無比堅定。

「愚不可及!」

左慈還沒說話,前方的于吉卻怒罵道︰「這方圓數十里皆是尸骸,怕是有十數萬之多,你要安葬到何時?」

葛玄笑了︰「前輩教訓得是,但不如此,晚輩無法念頭通達。哪怕時間再長,也總有完結之日。」

這一刻,他的內心無比坦蕩,正如日中之陽一般,通體無暇。

望著無比執著的葛玄,饒是于吉也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搖頭道︰「縱然你能安葬這些尸骨,卻還能安撫這天下所有的孤魂野鬼不成?

我等此來,乃是誅殺首惡。也唯有如此,才能徹底終結此番景象,你如此舍近求遠,終不得其解。」

不徹底解決青州作亂的黃巾,今日有這十多萬人死于非命,明日還會有別人一樣死于非命。葛玄如此做法,只是徒勞無功而已。

關于這點,于吉看得很明白。

聞言,左慈倒是好奇道︰「怎麼,于道友以為,劉玄德能徹底解決張角身後之事?」

「哼,人是你選的,如今卻來問我!」于吉沒好氣道,「不過某只看事實,不問情由。這數月以來,某游歷徐州各地,目光所到之處,自是與青州這滿地尸骸大相徑庭。倘若青州能歸了劉玄德,某也算了了一樁心事,自此歸于世外,不問紅塵。」

當年張角得到的那一部《太平經》,已經將最初的甘忠可版本改得面目全非。而其中編改的大部分內容,就是出自左慈和于吉之手。

所以對于眼下在青州流竄的黃巾,于吉和左慈都認為,自己有責任了結此事。

也正因如此,當初二人才會一起找上林朝。

聞言,左慈扭頭對葛玄說道︰「孝先你既有此大願,那你便留在此處安葬尸骨。為師與于吉道友,自去誅殺首惡。」

「多謝老師與前輩成全!」

葛玄拱手,對左慈和于吉一禮到底。

……

「子初,咱們還有多久抵達臧霸的大營?」

前往高密縣的路上,劉備開口向林朝問道。

聞言,林朝打開了行軍圖,看了一會才開口答道︰「回玄德公,前方五十里便到高密縣。」

「君明,傳令加緊趕路,某今晚便要抵達臧霸的大營!」

一旁的典韋抱拳道︰「遵命!」

兗州那場最終決戰,已經過去十幾天了。

這場三州之戰,最終以袁紹身死,徐州大獲全勝為終結。

听聞袁紹自刎身亡後,劉備並未表露出多高興的神色,甚至嘴角沒有一絲笑意,反而長嘆一聲,令趙雲以公侯之禮將袁紹下葬。

無論如何,袁紹終究沒干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又是朝廷親封的驃騎將軍,邟鄉侯。給他最後的體面,也是應有之理。

戰爭結束,卻不代表劉備和林朝就沒事干了。

相反,戰後需要收尾和處理的事情簡直不要太多,甚至比戰爭時候還要多。

戰爭中,所有人都只需要考慮如何打贏就行了。因為打不贏,一切都是空談,有問題也只能先壓著。

而戰後,這些問題就一股腦爆發出來了,就需要考慮得更加全面。

諸如敵方歸降士卒的收攏,原本兗州和冀州官員的調動,戰爭中遭受破壞的建築設施的重建,甚至原本專屬于徐州的新政,現在如何擴散推行到另外兩州。

當然,外交層面也要重視。

徐州勢力驟然擴大,關東諸侯除了袁術以外,其他的全滅。此刻天下諸侯臉上肯定寫滿了害怕,甚至會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也不一定。

這便又到了施展外交手段的時候。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

眼下戰爭打完,便又輪到政治手段登台的時候。

以上這些問題都需要相應措施,但最最重要,卻不是這些事情,而是老調重彈的四個字——撫民以生!

保住民生,就是保住了一切的根基。

至于其他問題,都可以慢慢處理。

治大國如烹小鮮,這句話當初林朝覺得是扯澹,但現在看來,卻是當年的自己淺薄了。

老子說得特麼好有道理!

身處不同的層次,看到的東西自然也不盡相同。

只是這些具體而又繁瑣的事物,劉備一般是不會考慮的。

子初,你看著辦吧。

這是戰爭結束後的幾天內,劉備口中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此時的劉備,正處于人生得意須盡歡的時光,雖然還沒到大封功臣的時候,但劉備已經飄了,每日拉著一眾文武群臣吃席,日子過得好不快活。

剛好田豐和崔琰沒在,林朝和荀或又被打發忙碌去了,再也沒人能勸諫劉備,放飛自我顯然是順理成章。

劉備沒問題,但林朝有問題。

好家伙,這一番忙碌下來,林朝差點沒把自己累死。

于是三日之後,林朝向劉備提出一個建議。

「玄德公,咱們去青州走一趟。」

聞言,正在喝酒的劉備,差點沒把自己嗆死。

「子初,有話好說,仗才剛剛打完,咱們此刻去青州做什麼!」

打了這麼久的仗,某就不能好好享受一下嗎?

可緊接著,林朝給出了一個讓劉備無法拒絕的理由——安撫臧霸。

人家臧霸不僅表示願意歸順,還主動出兵幫你攻取青州。如今咱們這邊的戰爭雖然結束了,可你身為徐州之主,總得去看看吧,順便接手青州的地盤。

劉備一听有理,便不情不願的答應了林朝。

「就你我二人去?」

林朝連忙點了點頭。

那必須的啊!

文若他們都忙著呢,不要打擾他們辛勤的工作。

所以……咱們悄悄的走,來一場秋日遠游。

現在這狀況,劉備和林朝想扔下這麼大一攤子跑路,簡直是不可能的。所以林朝干脆不打算征詢他們的意見,直接提桶。

當夜,劉備留下書信一封,佩劍一柄,將大小事務交給了荀或後,便帶著林朝趁夜出了城,玩了一處雙宿雙棲。

等眾人反應過來之時,已是第二天清晨。

荀或看完書信,頓時氣得捶胸頓足。而荀諶更是直接大罵林朝無恥!

那還能怎麼辦,總不能連劉備一塊罵吧!

十日之後,正當八月末,劉備與林朝便出現在了青州月復地。

初時劉備還興致勃勃,畢竟打了幾個月的仗,來一場秋日遠游也未嘗不可。可這種心情一直持續到了青州境內,劉備見到第一片鋪滿尸骨的荒野,臉上的笑容便收斂了起來。

劉備當然知道這些尸骨是屬于誰的,也明白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只是心情難免低落。

走過這一片皚皚白骨,劉備還沒緩過來的時候,便又見到了如之前一模一樣的場景。

荒地,白骨,滿目瘡痍……

之後越往青州月復地走,就見到了越多的白骨,有些甚至上面的腐肉還沒爛干淨,幾只烏鴉,鷂鷹盤旋其上,發出歡快的鳴叫聲。

人生前為萬物靈長,死後卻成了這些畜生的口中餐,倒是有種說不出的嘲諷。

到了此時,劉備總算徹底領悟了林朝之前吟誦的那首詩。

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

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而此時的劉備,卻沒有像當年一樣,追著林朝詢問為什麼會這樣。

他只是默默的看著,繼而默默流淚,最後一聲長嘆,眼中卻滿是堅決之色。

趕緊結束青州的戰亂,讓百姓有安身之所!

一片沉寂中,林朝卻不合時宜的開口道︰「玄德公可知,此等淒慘場景,乃何人之過?」

聞言,劉備沉默了。

誰人之過?

要說始作俑者,必然是張角。

若非他起兵叛亂,青州百姓又如何會落得死無全尸的下場?

可劉備心中明白,若真有活路,那些百姓又何必跟著張角叛亂。

若真能安居樂業,誰肯去過朝不保夕,腦袋系在褲腰帶上的日子?

螻蟻尚且偷生,為人何不惜命?

所以真正的罪魁禍首,乃是那些不知撫須民生,整日高高在上的官員世家,甚至是這天下的主宰,至高無上的大漢天子!

只是以劉備的立場,他只能把罪責推到張角頭上。

面對著眼前的白骨,劉備嘆了口氣,幽幽道︰「子初,你是聰明人,過往之事,又何必深究。縱使得知是何人所為,于眼下之事,又有何益處?

當務之急,乃是結束戰亂,妥善安置百姓。」

「玄德公高見,朝佩服!」林朝拱手道,「只是若不深究其過,又如何避免其禍?他年有日,這天下難保不會重蹈覆轍,玄德公以為如何?」

聞言,劉備先是一愣,繼而眼中閃過一絲明悟。

子初所言是也!

不肯直面問題,就算這次僥幸解決了問題,以後這些問題還會再度重演。

一念及此,劉備忽然明白了林朝慫恿自己來青州的目的。

這哪是秋日遠游,這分明是要給自己上一課。

眼下是躲不開了,所幸劉備也不想奪,當下便令典韋搬出桌桉,揮手邀請林朝下馬入座,看他有何高論。

荒野上,尸骨旁,劉備與林朝坐而論道。

劉備先是對林朝拱手一禮,便開口說道︰「子初,你之良苦用心,某已明白。有何高論,但請直言,某必從之。」

林朝笑了,這次倒是沒推讓,反而坦然受了劉備一禮。

因為今日他要教劉備一個大道理,一個大過天的道理!

「玄德公,今日青州之禍,自是反賊張角為始作俑者。」林朝開口笑道,「然百姓之苦由來由來已久,更似星星之火,咋看之下並不起眼,可一旦燎原,便不可挽救。」

林朝一指旁邊的尸骨,繼續說道︰「百姓無辜,卻淪為孤魂野鬼。可那些坐看星星之火燎原的元凶巨惡,卻早被百姓吞咬撕碎,提前得到了報應。」

聞言,劉備冷哼一聲道︰「為官一任,自當造福一方。此等蠹蟲,牧守一方而欺壓百姓,與禽獸何異。便是不死于動亂,某亦要將其趕盡殺絕!」

「玄德公息怒,群蠹固然可恨,但身死卻不能恕其咎。由他們引發的動亂,最終還是要活著的人來解決。」林朝笑道,「解決不是難事,難的是,今後如何杜絕此事。」

話說到這里,終于引到了正題。

劉備極為鄭重的問道︰「子初你為不世之才,想來必有高論。」

「高論談不上,不過卻有一番心得。」

「請子初教我!」

劉備又是一拱手道。

「朝以為,君子慮遠,見微知著,若等星火燎原時,則付之一炬,古今皆然。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

林朝輕聲吟誦道︰

「覆舟水,蒼生淚,不到橫流君不知……」

听到最後一句時,劉備整個人都愣住了,身體微微顫抖著,額頭已有冷汗滴落。

周圍的風還在幽幽的吹著,

身旁的白骨依舊沉寂無聲,

而林朝的臉上,一直帶著若有所指的神情,目光中卻流露出悲天憫人的氣息。

面對此情此景,劉備額頭上的冷汗卻越來越多,直至如雨一般滾落而下。

君臣二人就這麼對視著,良久無言。

半晌後,當劉備額頭上的冷汗干了的時候,他才終于回過神來,站起來對著林朝一禮到底。

「子初今日之言,某必終生奉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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