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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 世子府的燈光從黃昏亮到第二天凌晨。

葫蘆和菱角按照平常的習慣輪流值夜, 半夜菱角用法術燒好了洗澡水, 泡上寧時亭發給全府通用的香料,顧听霜還沒回來。

菱角揉著眼楮去找葫蘆︰「殿下今天這麼晚啊?這幾天都是到丑時就會歇下的, 這會兒天都快亮了。」

葫蘆說︰「興許是殿下今日在功法上有所突破,一時著迷就會稍微晚一點。你也別燒水了,熬不住了就早點睡吧。一會要是世子出來了,我伺候就是。」

菱角搖了搖頭, 捧著臉坐下來︰「我還是等殿下出來吧, 現在睡也睡不著。到時候還要喂狼、洗狼,公子之前說給殿下的小狼喂九色鹿和麒麟肉, 但是殿下要我們去找活禽, 我前些天訂了幾籠子畢方鳥和仙鼠、活九色鹿, 這次剛好也可以用上。」

兩個人就並排坐在門前。

一會兒後, 菱角又說︰「公子每次練功都沒什麼動靜,應該修的是心法吧。」有點唏噓的樣子。

葫蘆應聲說︰「是啊,殿下以前是天靈根, 心性肯定也遠超旁人。公子既然默認了, 應該也不用我們多擔心。唉,不過殿下真的是可惜了,要是沒有十歲那年的病……」

「也沒什麼可惜的, 凡事不要回頭看,照我說,殿下就算是站不起來了, 以後什麼事做不成呢?你看那只小狼,對殿下俯首帖耳的……那可是上古白狼啊!「

他們都默契地不再提這個話題。

顧听霜就在一牆之隔的的地方練功,他們也怕這些議論落進他的耳中,免得顧听霜听見之後心里不舒服。

平常他們從來不提這個事,現在是夜深了心思憊懶,活絡心思之後就無意識地談到了。

顧听霜平時練功就很安靜,他們在門外守著,有時候都會忘了他在里面,還鬧過一次「到處找世子殿下在哪」的笑話。

兩個人都靠著門坐下,閉著眼楮打盹兒,將睡未睡。

就在菱角快要墜入夢鄉的時候,忽然渾身打了個抖,接著覺得不太舒服,睜開了眼楮。

他感覺到門後有動靜,但是那種動靜和平常顧听霜歸來不一樣,隱約帶著陌生的、濃重的殺氣和血腥味。

緊接著,他听見了門被撞擊的聲音!

尖利的爪子劃過大門,隱隱有巨大生物沉重的喘息聲。

那一剎那菱角渾身的汗毛都炸起來了,他清清楚楚,這絕對不是顧听霜和小狼可以弄出來的動靜。

他戰戰兢兢地一邊狂推著睡過去的葫蘆,一邊渾身冷汗地慢慢湊近了,打算透過大門的鎖孔往外看一看。

葫蘆不情不願地扭了扭,剛睜開眼想問他︰「怎麼了……」卻看見菱角眼楮靠近了鎖孔之後,緊跟著嚇退了好幾步,一摔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來,嚇得神情呆滯了起來。

「外邊有,有……」

葫蘆沒听清他在說什麼,湊近了一看,冷不丁對上了一片金黃燦爛的顏色。

他愣了一下,隨後等那片金色遠去之後,這才猛地反應過來了什麼,頓時嚇得直接僵硬了。

他剛剛對上的,是一只琉璃燈一樣的狼眼!

外面……外面是數不清的上古白狼,聚集在門外,群狼擠在門邊往里擠著,爪子抓撓的聲音越來越密集,還有沉悶的撞擊聲音。

一下又一下,像是要硬生生地把門撞開來!

葫蘆魂都嚇飛了,本來差點路都走不動了,但是突然想起顧听霜還在那院門後,一時間肝膽俱裂,怒上心頭,抄起腰間的劍就要奔出去拼命,卻被菱角硬生生地拽了回來。

「你瘋了!」

菱角還癱坐在地上,只是努力抱住了他的大腿,盡量穩住聲音說︰「快去找公子!找公子!快去!你我二人在這里拼命有什麼用?殿下現在生死未卜,第一緊要的事情是通報給公子! 快去吧!」

葫蘆把他猛地一推,也是看他實在害怕——菱角從小最怕白狼神的傳說,平常抱著小狼遛彎都膽戰心驚的,遑論現在差點跟一群白狼臉貼臉。

葫蘆留在庭院中,眼看著府門將要被撞破,心一橫,飛快地跑去了世子府偏院後廚的地方,拖來一大桶九色鹿油——今天下午剛宰的新鮮的九色鹿,油脂透明不腥臊。

他強壓下心里的恐懼,奮力搬動油桶潑滿了整個院門,而後捏了個火決,大聲對門外喝道︰「退!退!退!」

群狼早在他用油潑門的時候就知道發生了什麼,早早地避開了,只是還在門外徘徊、盤旋不定。

月色下,群狼嚎叫的聲音此起彼伏,低沉而冷靜,听久了會生出一種錯覺,仿佛這些狼群在一起唱誦什麼古老的歌謠一樣。沒有凶狠的威脅,只有戰後共鳴的悲壯與長嘆。

狼群聲音太近,如同烽火硝煙一樣綿延數百里。

甚至不用菱角主動報信,以世子府為中心,整個風光寬闊的園林挨依次亮起了燈火。

膽子小的侍女躲在屋里,彼此擠在一起瑟瑟發抖,侍衛們試探著拔出了刀,追溯著聲音向世子府趕去。

但是緊跟著,他們也听出了這些狼嚎中的異樣,當中沒有攻擊性,反而透露著一種想要與他們溝通的。

侍衛長指揮說︰「藥房的老伯以前是馴獸師!他說不定能听懂這些狼在做什麼!快去請,快去請。公子來了嗎?」

「公子剛醒,正趕過來。」

「好,那就先等公子,等公子過來部署,我們過去保護世子殿下。」

寧時亭今天睡得晚。

他還是照常整理西洲志,隨著百里鴻洲帶兵入西洲的日子越來越近,他也跟著變得忙了起來。他到寅時才睡下,睡不到片刻就被叫了起來。

仙鶴車駕風風火火地往世子府趕,寧時亭里邊還穿著睡袍,只在外邊嚴嚴實實地裹了一件披風。

眉眼冷靜,也看不出疲憊的樣子。

人馬都在動,菱角跟在他旁邊說了一路的情況。

寧時亭偏頭听完後,輕聲說︰「先別著急,狼群說不定另有來意。你透過鎖孔看的時候,瞧見了世子殿下了沒有?」

菱角努力壓著恐懼回想了一會兒,面色發白地說︰「仿佛是沒有,我沒看仔細,公子。」

寧時亭抿起嘴不言語。

等眾人趕到的時候,世子府通往靈山封印的府玄鐵神門都快被燒熔了。

大火仿佛要燒過整個天際,半邊天都是紅的,赤色的雲在晨光熹微中翻滾,宛如天空在暴怒。

寧時亭步履如風,穿過忙不迭退避的人群,火勢快要燎到面上的時候才停下腳步。

葫蘆趕緊擋住他︰「公子,危險!」

群狼的吼聲好像更大了,寧時亭偏頭問︰「菱角說你們已經去請了馴獸師了?他到了嗎?」

菱角說︰「還沒到,老人家是地靈,平常睡覺的時候都遁入草木土地之中,這回我們的人還在找。」

「不行,再拖延下去恐怕世子有危險。」寧時亭說,「劈開府門。」

葫蘆大驚失色︰「不可啊公子!這可是真正的引狼入室啊!」

「沒有關系,你們給我留一件法器,其他人都退出去,關閉世子府。」寧時亭把葫蘆招來近前,輕輕說,「我剛听菱角說了,你們看見的群狼之中有一匹脊背帶金的,那是小狼的族人。他們听從殿下的話,不會對我做什麼的。就按我說的話去做。」

葫蘆見他神情凝定,語氣也很篤定,聯想到顧听霜平時對小狼呼來喝去的樣子,倒是也相信了七八分,但還是有所猶豫︰「那這也太危險了……要不我陪著公子您留下來吧?」

寧時亭搖搖頭︰「群狼見過我一次,可沒見過你。所有人都退到世子府門外等著,听書也不許進來。」

「另外,」寧時亭悄悄比了個噓聲的手勢,「殿下和狼群的事情,先不要說出去,免得遭人嫉恨。上古群狼在西洲名聲不是很好,這里頭的輕重你知道。」

葫蘆照辦。

人群吵吵嚷嚷的聲音被擋在了府門外,四下清空,府上的僕役細致到把顧听霜沒事栽的幾顆喂狼的花都抱了出去。空氣中彌漫著焦灼的氣味。

大門是葫蘆去關的。

關門前,他就看見寧時亭站在大門前,手里握著一把長刀。

很奇怪的,寧時亭明明半點法力都沒有,平時也是一副病弱的樣子,但是他握刀的姿勢卻出奇的漂亮。

不像第一次拿刀的人,刀鞘都會垂垂墜向地面。寧時亭脊背挺直,對于手里的法器透露出一種沉靜的熟稔,那一剎那仿佛一掃平常的病氣與弱氣,透出一種鋒利與持重來。

葫蘆還沒想明白自己這股子奇怪的熟悉感來自哪里,就听見旁邊一個老伯說︰「剛給公子遞法器的時候,公子那拿過去的姿勢活月兌月兌就是王爺當年啊。當年王爺馭仙出征的時候,就是這樣拿刀的,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

一聲錚然刀響劃過,燒紅的大門轟然墜落。

火星帶著令人窒息的高溫 里啪啦地挾裹著熱風,將人團團包圍住,細微晨光中,白狼從泛青的浮光與煙火中緩緩出現。

如同半個月前的事情重演,寧時亭睜開眼,頭頂就是幾十、上百雙蒼色的、琉璃火一樣的狼眼,冷靜、謹慎地盯著他。

那一瞬間,就已經有高大的白色幽靈竄去了他的身後,包圍圈悄無聲息地縮小,這些狼眼聚攏的時候,就像周圍點了一圈兒夜燈。

背脊上有一線金毛的白狼嘴里叼著一團血淋淋、毛茸茸的東西,喉嚨里咕嚕了一聲,上前幾步,在寧時亭面前轉了幾個圈兒,然後將鼻吻湊近了,將這東西展示給他看。

寧時亭愣了一下,聲音也有些顫抖︰「小狼……」

平時總喜歡跳進他懷里要抱抱的小銀狼,這時候前爪已斷,血潑了一身,渾身髒兮兮的,看起來像是快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了。

寧時亭上前一步想要接過小狼,旁邊兩只稍小一點的白狼卻低吼了一聲,上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群狼仿佛還是對現在的情況沒有達成統一意見似的,三只狼湊在一起,喉嚨里都發出了一些低沉的咕嚕聲,像是在交談。

而寧時亭這時候也反應了過來,問旁邊的一只狼道︰「飲冰呢?就是,那個坐輪椅的孩子呢?」

他知道這些狼听從顧听霜的命令,今天顧听霜遲遲不回來,恐怕是在修煉的時候出了什麼事,要不就是修為走岔,要不就是在靈山上遭遇險情。

現在這些狼群身上還帶著大片血跡,看樣子經歷了一場慘烈的廝殺。

寧時亭丟下手里的劍,平靜地說︰「我是殿下的……親人,知道各位都是殿下信任的心月復,但是人狼到底殊途,請放心將殿下交給我照顧。上一回,殿下帶你們見過我。」

他一邊說,旁邊還有一只狼在盯著他流口水,看起來是覺得鮫人吃起來應該很香,但是每當它要前進一步的時候,都會被身邊的同伴低吼著凶回去。

狼群之中等級森嚴,現在就能看得很明顯。狼群分成了很多個緊密聯系的小團體,每個小團體都有一只頭狼,而這些頭狼都听從那只金脊背狼的聲音。

那天拱著輪椅,送他們下山的狼就是這只金脊背狼,地位大概……是個軍師?

倒還和他不謀而合。

寧時亭靜立不動,還是那樣不卑不亢地站著。

許久之後,堵在他面前的狼群重新散開,看起來是狼群們慎重地做好了決定。

金脊背狼湊近了,叼著小狼,示意寧時亭接過去。

寧時亭伸出手的那一剎那,旁邊的狼就已經湊了過來。

它們知道他身上有毒,不踫他的手,只是隔著他精致華美的衣袍,用鼻子輕輕地嗅他,仿佛在審視、評定著什麼一樣。巨大鋒利的獠牙就在他肌膚寸息可及的地方,獸類滾燙的熱氣噴過來,毛骨悚然。

他的手也就被這樣推著、頂著,動彈不得。

又過了很久,抵在他手臂間的白狼們也退去了。寧時亭的手慢慢放松了,輕輕地把小狼接了過來,放進懷里。

群狼散得更開了,寧時亭一面快速用劍割下自己的一角衣袍,幫小狼扎緊前肢,一邊往前走去,問道︰「飲冰呢?他在哪里?」

金脊背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著往某個地方跑了過去,一躍十幾丈之後,再停下來,回頭看他。

寧時亭抱著小狼,指尖捻出返魂香,輕輕點在小狼鼻子前。他向著金脊背狼的方向追出去,因為煙霧還沒散去,通往靈山的路也不平整,他走得有些跌跌撞撞的。

金脊背狼把他帶去了一個不起眼的岩洞下。

顧听霜雙眼緊閉,呼吸微弱,就那樣躺在輪椅上,一動不動。

這些狼聰明,知道靈山中還有敵人,還有不同宗的狼群。顧听霜使用靈識的時候,最薄弱的地方就是他自己的軀體,它們一早就派了兩只狼,將他從府門後「接」回了這里,藏起來,等待他們的頭狼回來、

小狼在返魂香作用下,迷迷瞪瞪地像是要醒了,傷口也在飛快地愈合。

但是顧听霜沒有反應。

寧時亭深吸一口氣,低頭向金脊背狼道謝︰「謝謝你們,你們快走吧,我回去讓他們來接殿下。」

金脊背狼又盯著他看了幾眼,隨後長嚎一聲,身後的狼群紛紛跟來,漸漸離開王府的範圍,準備回到靈山之中。

靈山危險,他想先把顧听霜帶回府邸周圍。

寧時亭一手抱著小狼,一手費力地推著坐了個顧听霜的輪椅,輪子卡在岩峰之間,剛有點月兌力的時候,就感到手上一輕,有三只狼過來了,十分干脆地幫他推了起來。

一只跳到輪椅前保護顧听霜不滑下來,另一只和上次一樣推著輪椅。

三狼護送他們二人下了山,停在府邸後院。

這次是真真正正地離去了。

寧時亭快步走出去,叫來人把顧听霜送回臥房。

郎中也找來了,探測了顧听霜的脈搏,說是沒有異常,但是有神思波動的跡象。

寧時亭听郎中這麼一說,心里已經明白了八九分。

顧听霜多半是功法走岔了,所以才會昏迷不醒。

他自己不會修習這種心法,《九重靈絕》中也沒有提及這種情況的解法。步蒼穹當年編寫這本書的時候,只是做了個簡單的歸納匯總,沒有想到有一天會有後生輩真的走上這一條路。

寧時亭當即召來青鳥,寫了信給相熟的師兄師姐,問這種情況有沒有解法。

返魂香也不起作用的話,這問題可能有點嚴重了。

當夜,他屏退了眾人,衣不解帶地守在顧听霜床前,時時注意著他的氣息和脈搏。

顧听霜沒有任何動靜。

反而是半夜的時候,葫蘆闖進來說小狼蘇醒了,嗷嗚嗚地凶著他們,大約是想見主人。

寧時亭就讓他們把小狼帶進來了。

小狼沒了一只前爪,清理之後只有一層薄薄的毛皮掛在斷裂的骨頭上,就這樣還是掙月兌了葫蘆的懷抱,猛地跳到了地上。

咕咚一聲,小狼滾了幾滾,痛得渾身發抖都不哀嚎一聲,居然還站穩了。

寧時亭看得眉頭一皺,剛想俯身把它拎過來的時候,就見到小狼已經啪嗒啪嗒沖著他跑了過來。

小狼搖搖晃晃的,高昂著頭,甩著尾巴,飛快地沖進了他的懷里。

寧時亭剛回到坐姿,把它放好的時候,它就飛快地貼近了,鑽在了他手邊。

有點無賴,有點頹然,還有點低迷的痛楚。

就那樣輕輕地,輕輕地,將又女乃又溫軟的鼻息噴在他指尖,隔著一層毛枕在他手背上。

他垂下眼,只看見小狼正好也抬起眼楮瞧他,金燦燦的眸中好像比平常冷漠一點,又回到了「不喜歡他的小狼」模式,可里面全是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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