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旭顫顫巍巍的走到了她的身後,正好稍微靠在了一旁的木櫃邊上。
些許瓶瓶罐罐的聲響之間,在那做工精巧的小木櫃抽屜里面,除去了一些粉墨油彩、狼毫畫筆,還有一把樣式精巧的眉筆刀。
呼吸有些低沉的陳旭強打起精神,顫抖著伸出手略過了抽屜里的畫筆,將那把小巧鋒利的眉筆刀攥在了手里。
就在他要轉身的時候,晃眼一看又在旁邊的小木櫃上看到了日本兵先前從他身上搜出來的隨身物品。
其中那個褐色的小藥瓶里面,隱約能看到一顆不大的膠囊。
陳旭猶豫了一下,將那藥品的軟木塞打開,把膠囊倒了出來。
「好了嗎?」身後傳來楊婉君的聲音,讓他略微遲疑了一下,隨即就著桌上先前日本兵倒的半杯清酒,直接用眉筆刀把劇毒的氰化物膠囊挑破,將里面的氰化物全都滴進了酒杯里。
「陳旭?」
「來了。」
楊婉君剛要回頭,他急忙把眉筆刀往混雜著氰化物的酒杯里涮了涮,情急之下一回頭,下意識的伸手扶住了楊婉君的腰際。
他手上還帶著血,搭在楊婉君的腰際上有些溫熱。
楊婉君本來還想回頭,此刻表情卻柔和了一些。
「好看嗎?」
「什麼?」
「那兩尾鯉魚。」
或許是想到了什麼,楊婉君看著已經暗無邊際的夜空,回憶道。
「這是地上那個男人給我紋的,他說鯉魚能求子,在日本還有一種鯉魚旗,可以讓人心想事成。」
陳旭將浸過氰化物的眉筆刀慢慢的靠近楊婉君的脖子,面色陰沉的說道。
「我對你和田中的愛情故事沒什麼興趣,如果你真這麼喜歡和別人說這些事,我覺得你可以去找老趙說一說。」
楊婉君並沒有回頭,甚至都沒什麼動靜,雖然陳旭的刀已經靠近了她的脖頸。
那淺薄的殺意溢于言表,楊婉君知道對于陳旭而言,她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女.人,是日本特高科的間諜,是危害整個國家的隱患。
陳旭有十萬個理由必須殺了她,但是在這個時候,楊婉君還是想問一句。
「陳旭,如果十年前,我爹救回來的那個人是你,現在我們會不會在陝北一起想著怎麼帶領民族走向復興?」
陳旭手中的眉筆刀微微一頓。
其實陳旭知道楊婉君讓他接近,是有心赴死。
這個俏皮機靈的姑娘擁有常人莫及的心性和籌謀,她如果想要陳旭死,陳旭活不到現在。
「阪田玉川死了嗎?」沉默間,楊婉君幽幽的問了一句。
「……沒有。」陳旭猶豫了一下還是坦白說道。
「是他讓你來的?」
雖然不知道談話的內容,不過以楊婉君的七巧心怎麼可能猜不出這麼事情的原委。
「阪田玉川是個十足的蠢材,如果僅僅是蠢,那就算了,偏偏他還喜歡自以為是。他剛來松江的時候拉攏過我,後來知道我和田中的事之後就把我父親給綁走了,想要以此來威脅我。」
想著自己那枯瘦而死的父親,楊婉君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決絕的殺意。
「你要殺我可以,但是你必須替我殺了阪田玉川!」
這個差事可難為陳旭了,陳旭現在的狀態別說是回到岸上找阪田,就是撐著和她多說兩句話都費勁。
或許是覺得有些抱歉,陳旭將眉筆刀稍微收了收,一時沒有說話。現在他自然是不可能放過楊婉君,但他也不想最後阪田玉川坐收漁翁之利。
松江上的風涼悠悠的,吹在楊婉君的身上讓她意識到了什麼,她低頭看了自己一眼,眼底沒有什麼羞怯,有的只是一汪深沉的淡漠。
「陳旭,你喜歡我嗎?」
「……」
陳旭沉默了一下,只不過手里的眉筆刀還是沒有放下。
「這不妨礙我要殺你的決心。」
听著他默許,楊婉君微微一笑,像是找回了往日的驕傲似的,突然挺起胸膛,輕靈向前跑了開去。
她冷不防的突然就跑開了,陳旭踉踉蹌蹌的怎麼可能追得上她,一時不免有些茫然。
楊婉君並沒有如他所想那般直接就跑了,反倒是在船上輕躍起舞,燈火微朦之間,她笑著擺了幾個花樣,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船舷邊上。
「婉君!!!」
不知怎麼的,陳旭在這一刻突然忍不住大喊一聲。
站在船舷上的楊婉君回頭看了他一眼,眉眼溫婉帶笑。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多幸運,我沒有身死異鄉還能回到這故鄉的山水之間。」
陳旭雙眼含淚,心中百般滋味在心頭,一時無法言說。
楊婉君看著他這樣子,一時倒是忍不住笑出了聲,輕笑道。
「我的陳少爺,瞧著你這苦瓜似的臉喲,真是愁得人心肝兒疼。」
陳旭還想和她再說幾句話,楊婉君卻縱身一躍,直接跳進了江里,沒給他半句多言語的機會。
漆黑的夜幕融進了松江里,像是一方硯台起了墨,黑的白的,掉進去都沒了影兒。
直到這時,陳旭才回過神來,踉踉蹌蹌的走到船舷邊想要看看楊婉君最後的身影。
「婉君……婉君……」
心中苦痛,不及言說,突然听著下面的船艙之中暴起一陣 里啪啦的槍聲!
陳旭猛的反應過來,「阪田來了!」
在岸上看了這麼大半天動靜,阪田玉川終于還是忍不住動手了!
阪田的出現又給了陳旭一針強心劑!他必須除掉阪田,不能讓他這麼痛快的接手松江的一切!
陳旭左右看了看有什麼能用的東西,然後一眼就看到了先前被田中扔掉的那把手槍!
「好!」
看到手槍還在,陳旭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叫好。
他踉踉蹌蹌的走過去,撿起了手槍,隨後咬著牙彎腰將鞋幫子里藏著的最後一發子彈模出來,裝了彈夾里面。
接下來的事情,只能等了。
不出意料,田中手下的這幾十個人全都還穿著劍道服,即便是備著槍也不可能是阪田玉川手下百十來號人的對手。
伴隨著一陣激烈的交火聲之後,幾個穿著便裝的日本人爬出了樓梯口,警覺的看了看四周的動靜,最終將目光落在了陳旭身上。
「阪田少佐!他還活著!」
「殺了……不,等我上來。」
樓下的阪田剛說了半句,轉念一想又爬上了樓梯。
看著這滿地的血污,還有木地板上田中信三的尸體,阪田玉川一時激動,不由得大步走向陳旭,哈哈大笑道。
「陳旭君!你真的做到了!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就在阪田興奮大喊著走向他之際,陳旭突然冷不防的聚起手槍!
沒想到就在他要扣動扳機之際,他的食指卻有些無力!
這剎那的遲疑讓樓梯口的幾個日本兵頓時就反應過來,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就是一輪齊射!
「砰!砰砰!!」
亂槍聲中,陳旭當場身中四槍!那一發沒能打出的子彈,在這最後時刻雖然勉強扣動了扳機卻沒能瞄準阪田玉川的要害。
一聲槍響之後,阪田玉川人都嚇傻了,眼看著陳旭舉著槍回頭跑也不是,沖過去搶槍也不是。幸運的是陳旭開了一槍沒有擊中他之後,又連著開了幾槍,伴隨著一陣微弱的「 」聲,阪田玉川頓時就反應過來了。
他沒有子彈了!
幾乎就在下一秒,阪田玉川直接飛也是狂奔過去,迎頭照著陳旭身中數槍的身體,飛起就是一腳直接踢倒在地上!
隨即照著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心有余悸的狂笑道。
「來啊!殺了我啊!區區一個劣等支.那人!你以為你是誰!」
今晚陳旭曾經幾次三番的爬起來繼續戰斗,但是這一次,他站不起來了。
胸膛上的窟窿不斷的往外淌血,被子彈穿透的肺葉大量出血,以至于連氣管里都是血,他的呼吸沉重得像是老式的風箱,但是眼里還帶著幾分不屈的戰意和不甘。
阪田玉川險些被他一槍斃命,此刻更是撕下了偽善的面孔,照著已經重傷瀕死的陳旭身上一陣發泄似的亂踹!
終于連續十幾腳之後,阪田玉川氣喘吁吁的一手扶著一旁的木櫃,眼角余光一瞥桌上放著的清酒杯和一壺清酒。
他幾乎是下意識的拿起那清酒杯,在滿地的花香之中甚至都沒有聞到那杯清酒中明顯的杏仁味!
那是劇毒氰化物的標志性味道。
「陳旭君,你怎麼總是這麼廢物?當年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我阪田……」
一杯清酒下肚,阪田玉川下意識的還想叫囂幾句,突然感覺喉嚨一陣干啞,轉眼就變得呼吸困難起來。
他幾乎是本能的按著自己的脖子,可是嘴里還是開始吐出白沫!
身中數槍的陳旭眼看著就要斷氣,但是看到阪田玉川這滑稽的死狀,彌留之際,他的嘴角卻慢慢的揚起。
「少佐!」
「阪田少佐!」
不遠處先前開槍的五個日本人幾乎是不假思索的跑了過來,還想試著搶救阪田玉川,但是劇毒氰化物的藥效之快完全是細胞層次的反應,根本就是他們現在能處理的。
夜幕深沉,渡輪上的決戰卻已經慢慢的傳揚開去。
管理著松江的田中信三、阪田玉川,乃至于一直盤踞在松江暗處,操縱著無法想象的地下情報網絡的楊婉君全部身死。
這個消息很快就打破了夜晚的寧靜。
松江,憲兵隊中。
值班室里,一只鋼筆簡單的寫出一行娟秀的字句,隨即值班室的年輕憲兵拿起信簽紙,快步走上了二層的電報室。
他剛走到門口,突然听到里面傳來電報機有節奏的敲擊聲。
他下意識的放慢了腳步,謹慎的推開一絲門縫,朝里面看去。
電報室里,一個穿著憲兵制服的背影正在發送著電報,年輕的憲兵對這個人似乎很熟悉,暗暗松了一口氣,徑直走了進去,反手關上房門。
「老趙,關于松江最新情況的電報已經發出去了嗎?」
相同的代號,不同的人物。
那人的側臉如此年輕,隨著他敲擊著最後一個字符,他默然起身卻赫然是秦守邦當初的小跟班孫令樹!
「陳旭犧牲了。」
簡單的一句話,讓電報室的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而在千里之外的西.安,天還蒙蒙亮的時候,大街上已經陸陸續續的又集結起了新一波的人流。
他們是早起號召抗日救亡的學生和青年們。
附近的一座小樓之中,伴隨著吵鬧聲,一個人隨手理了理衣領,目光自窗戶里看向嘈雜的大街。
他的身後一個穿著草綠色軍.裝的中年人嘆了一口氣。
「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二次了,民心浮動,我輩之事也難安吶。」
「……」
站在窗邊的人沒有說話,只是習慣性的沉默著。
中年人想了想又站了起來,「陝北的戰事緊急,校長憂心之甚,不日將會親自來北方督戰。漢卿啊,你看這件事我們該怎麼處理?」
雖然中年人這麼問了,但是這件事其實昨晚一直通宵達旦的討論還是沒個主意,現在一時半刻之間也很難決斷。
就在這時,突然听著門外傳來的敲門聲。
站在窗邊的人晃眼一看,眼角余光瞥見了地平線上的旭日初升,朝霞連片,奼紫嫣紅,十分的漂亮。
見那人不說話,坐在房間里的中年人直接將門外的人喊了進來。
「進來吧。」
門外的人小心的推開門,禮貌的和中年人點了點頭,隨即拿起一份電文走到了窗邊那人身邊。
「松江的電文。」
「松江?」
「你上次回去不是出了那件事嗎?你讓二妹有消息就通知你,她剛把電報發我這兒了。」
趙小姐理了理有些散亂的耳發,說是一如既往的知性沉穩,但是這一大清早就發過來的電文,還是沒給她多少富裕的時間打扮梳理。
留著小胡子的男人收回了目光,看了一眼淺棕色的牛皮紙信封,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拆開了電文。
信簽紙上是趙小姐破譯摘抄的娟秀鋼筆字。
男人簡單的看了一眼,隨後就抬起頭來看向趙小姐,兩人相對無言。
電報上的內容很簡單。
「日本駐松江第三旅團田中信三大佐,第712團阪田玉川少佐,昨日暴斃身亡。」
恍惚之間,男人似乎又想起了那個臉上帶著刀疤的年輕人振聾發聵的呼喊。
「救救中.國!救救四萬萬同胞!」
「我和你賭!我要向你證明日本人不是打不死的!東北軍殺不了的日本人,我去殺!」
日出時候的光景總是一晃眼就過去了。
男人拿著電文還沒怎麼細看,稍一發神,身後便已是暖洋洋的,再一回頭已經是一個朗朗大晴天。
大街上人潮攢動,一張張年輕而又陌生的面龐呼喊著口號,讓他的眼底難得的閃過一絲觸動。
「漢卿?」房間里的中年人見他好半天都不說話,下意識的問了一句。
男人看著趙小姐,猶豫了一下還是吩咐道,「你先去吧。」
趙小姐點了點頭,轉身走出去,順手帶上房門。
房間里只剩下了兩個人,留著小胡子的男人握緊手中的電文抬起頭看向那個中年人,久違的微笑道。
「先不說陝北的事,楊將軍對日本人怎麼看?」
…………
1.936年12月12日,西.安。
張學.良與楊虎.城聯合發動了西.安事變,力促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建立!
次年,覺察到危機的日本人悍然發動七七事變,由盤踞數年的東北南下,掀起了全面侵略的序幕!
八年之後,華夏民族浴血而生,取得了抗日戰爭的全面勝利!
……
你的名字無人知曉,你的功勛永垂不朽——
致敬所有在抗日戰爭中犧牲的無名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