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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徒為傾國不成歡5

蠶娘子不知百靈沉落幽冥江,身歷古朝的經歷,待問端地,忽然樓下劉公公大叫︰「你敢挾持我們公子爺!」尖銳恍若梟啼。蠶娘子道︰「呀,太監也發飆……」龍百靈五指並攏做個噤聲的手勢,示意扶她觀看鏡中影像。黑虎見「女神」從凳上降趾,徐徐走向近旁,只唬的抖如篩糠。草原故老傳說,誰若直視「伊都恩絲」真容,立時會化為石像。逢當女神伸出縴縴玉手,黑虎差點當場嚇昏。一條雄赳赳的彪形大漢,竟而如雛雞般蜷身縮頸。百靈看他怕的太甚,料想解說多半適得其反,當下收手喝命︰「站起來,別亂叫亂動彈!」板起臉道︰「我是你們的神,老實依我的話去做,保你合族安寧。否則要降下災禍,讓你們的牛馬害病死光!」口氣雖嚴厲,究是心底善良,只說害死牲畜,並未詛咒族人。哪知誤打誤撞竟言中關節,草原民族視牛馬貴如性命,畜群害瘟確是不堪設想的大災難。黑虎聞聲「騰」的立起,從頭到腳如銅鐵打鑄,一丁點兒都不敢稍動。

蠶娘子笑道︰「令行禁止,孺子可教。」

龍百靈注視鏡面,看堂中又多了些人。劉公公領六名隨從拔刀圍著,中間桌子旁兩椅並列,一個白發老頭坐在右邊,八字眉,鷹鉤鼻,雙耳掛金環,胸頸懸貝殼,手臂纏繞瑪瑙念珠,眼角刺著金燦燦的花紋。四面利刃環繞,他右手端杯喝茶,左手握住莊公子右腕,一副好整以暇的閑態。掌櫃張三帶幾個伙計站于外圍,手貼大腿欠著身,面向老者畢恭畢敬,好象根本沒看到明晃晃的刀鋒。龍百靈道︰「我說剛才沒見掌櫃出面,原來是帶人迎接老者去了。」蠶娘子忽道︰「那,那老頭…氣色好凶啊!」凝目端望之際,猛可里又聳身打顫。百靈道︰「他是破你**術的高手?」轉面問黑虎︰「那老者是誰?」

黑虎答道︰「卡迪爾欽大巫師。」女神垂問非同小可,他生怕說錯一字引來凶災,答完趕緊閉嘴屏住氣息。龍百靈道︰「北方異族的大巫師,這下皇帝凶多吉少。」

轉目再看時,那大巫師已放下茶杯,說道︰「老夫替人解除妖法,反遭鋼刀圍逼,漢地的風俗當真搗怪。」漢話精熟,詞鋒咄咄,絕非黑虎等輩可比。進門之初撞見莊公子發瘋,他便識破是妖力作祟,搖念珠除褪迷障,隨即拉住手再不松月兌。莊公子瘋是不瘋了,也不再哭鬧,卻似一條水浸霜打的爛茄子,只能軟綿綿垂首癱坐。劉公公眼瞅不祥,先教眾人團轉圍定,瞪圓兩眼細察,愈覺三分似驅邪治瘋,七分倒象擒住了公子。連著喝問幾番,听老者言語寬和,劉公公道︰「既是救人,為何緊扣不放?敢對公子爺無禮,遮莫你吃了熊心豹子膽!」

巫師抬了抬手,把莊公子一拉,笑問︰「此人是何身份,值得你如此情急?」劉公公道︰「莊公子是我家主人,你……請你快放開他,有話咱們好好說。」此時形勢分明,酒樓十四名大漢盡到前堂,每人均是體魄雄偉,筋肉暴凸,抵得上兩三個隨從。劉公公這方明顯勢弱,更兼主上受制,軟語央求之際,心里如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

巫師道︰「主人?你幾位衣衫光鮮,這人卻邋里邋遢,論主僕太也不象。」拉起莊公子,甩手啪的扇個耳光,道︰「就算主僕吧,奴僕逞凶,我只找主子算賬。」

劉公公驚怒道︰「敢打當今……這不造反了麼!」六名隨從齊舉鋼刀。掌櫃張三倏地吹聲呼哨,酒樓伙計向前跨步,「  」騰身縱跳,勢如大雕撲翅,所發呼喝乃策馬沖鋒的口號。六隨從雖是大內侍衛,武藝精純的練家子,怎奈養尊處優太久,慣耍花拳繡腿,何嘗見聞過戰場搏命的架勢,當時各個呆如木雞。眾伙計原地蹦跳數次,張三道︰「兒郎們住著!」伙計霎時站穩,如雷般大喝「阿啦!」此乃北方蠻族喊「殺」之語︰敵人再不投降,立當斬下首級。侍衛們听不懂,卻難得福至心靈,驚恐下撒手蹲地抱頭,刀子「叮叮當當」掉了一地。

蠶娘子搖頭暗嘆「中原官軍膿包透頂。他幾個應是宮廷護駕衛士,精銳中的精銳,猶自這般差勁。可想見尋常兵將何等不中用,難怪被一群海外賊寇殺的棄城潰逃。」

巫師道︰「你說對了,我們是要造反。殺進漢人京城,造你們漢人皇帝的反。」劉公公都快尿褲子了,抱著頭哪敢搭腔。巫師環顧四周道︰「黑虎搏爾礎呢?派你們十六人來南邊,怎麼少了一個?粘罕!」黑虎搏爾礎是黑虎原名,粘罕是掌櫃張三的名字,百靈聞音思義,暗中都已猜中。粘罕道︰「那小子好動坐不住,約束他費我好大氣力,這會兒必是躲在那里喝酒撒歡去了。」揚頭呼喊︰「黑虎搏爾礎,黑虎搏爾礎!」

百靈搖搖手,暗示他切莫答應。黑虎惟「女神」之命是從,嘴巴閉的嚴絲合縫,縱有十個粘罕在前也甭想撬開。巫師道︰「罷了,別喊他了。愛酒愛鬧正是草原兒郎的本色,由著他去罷。」傳命眾人道︰「辦正事要緊,快發出信號!」伙計們取下腰後牛角,「嗚嗚嗚」用力吹響。劉公公等人驚魂未定,忽聞蒼涼豪壯的北方號音,直若群狼嘯月一般,剎時面如土色,蜷伏龜縮,只盼找條地縫隙藏進去。

約莫兩盞熱茶的工夫,遠遠「嗨喲」號子聲傳來,听著只十余人,而宏亮直振雲霄,顯是中氣充裕超常的修道者。隨即有人招呼︰「卡迪爾欽.圖抻大巫師,久別重逢,何其幸哉。」圖抻是大巫師的真名,卡迪爾欽為族中尊號。那人尚在四五里開外,卻似只隔三五尺對談,儼然施用了某種傳音法術。圖抻大巫師回應︰「奧波耶護法,你們可遲到了。」奧波耶笑道︰「金輪教,薩滿巫道,我們兩家皆奉長生天為尊,淵源深厚何分彼此?你們先到一步,正如友軍前部先鋒。」

蠶娘子驚道︰「金輪教的大護法!怎跑南方來了?」龍百靈沉吟道︰「馭獸門追剿金輪殘部,先前據聞往西域尋蹤。他們往南流竄也合理,只沒想到跟北方勢力有勾連。」說時遲,那時快,金輪教已到門口。當先一人跨過門檻,手揚處金光一閃,早把諸暨縣令王仁壽的首級打碎。

先前受劉公公折騰,王縣令神志昏茫,貼牆根學狗爬,也沒人留意理睬他。爬到門檻邊時經涼風一吹,頭腦稍覺清醒,受辱的暴怒,惶懼,仇恨等惡感立時齊集心頭。金輪教煉法正須人類的「惡感」輔助,當下兩廂湊合,番僧迎頭猛揮龍角杖,登將王縣令的腦袋打成個爛西瓜。滿含怨恨的亡靈飄起,倏被攝入杖中煉化,那番僧仰首深長吐納,法力獲得增補,面上神采煥發。

圖抻道︰「摩尼珠護法,漢人靈魂污濁,收為己用須當多加防備。」摩尼珠笑道︰「多謝大巫師提醒。但漢家子弟也有與我輩氣性相投的,待會還要向大巫師引薦。」話猶未畢,又有兩人從後跟進,分別是衣衫素淨的如意仙法王,外憨內陰的噶朗吉。金輪教四護法齊至,行禮道︰「大巫師吉祥,諸位仁者吉祥。」閃開兩邊,從中走出八名番僧,肩扛一乘白銅轎子。另五個番僧充作隨轎清道夫,口打號子手搖鈴當,進了大門才住聲。破泥閣前堂甚為寬闊,此刻三四十人入內,還可讓出一多半空間。圖抻朝那轎子點首道︰「金輪教主也到了,老夫迎迓遲慢,休怪。」轎里答話︰「豈敢,正要與貴方共謀大計。」語音低沉略帶沙啞,又透著蕭冷殺意,恍如飽經滄桑的戍邊征夫。

蠶娘子駭然道︰「金輪教主殊勝佛駕臨,麻煩大了!小姐你可千萬別露臉!我听說金輪教專搶漂亮女孩子煉法。就藏在這屋里,萬萬不能被他們發現。」

王縣令腦漿四濺那陣,百靈只覺眼里發黑,很久未睹血腥場面,乍一見大有驚魂動魄之感,閉眸道︰「我又不是傻瓜,干麼出去惹是生非?」待驚緒漸寧,方才從細琢磨︰「嗯,鬼方族的後裔信薩滿巫法,與假稱佛門的金輪教大相徑庭,他們攪纏在一處,難道是想合謀圖霸中原?大巫師待金輪教主似不甚敬重,或許尚未謀劃妥當。」

她博學多智,卻只猜中小半因由。長久以來,金輪教與薩滿巫道同盛于西北,都供奉「長生天」神位,但前者看作護教大力所在,一如中原佛寺里的金剛韋陀。後者則奉為萬物生發祖源,恰似西方教派里的「梵天,上帝」。對「長生天」地位尊崇輕重相異,使兩者既存千絲萬縷的聯系,又有林林總總的隔閡。到元代金輪教大興,薩滿衰落,彼此芥蒂愈漸增多。因此大巫師圖抻言雖客套,神氣卻顯倨傲,當下發話︰「既要共謀計略,還望教主賜現真顏,以示貴方誠意。」轎子直接放落平地,轎簾竟未掀起。

殊勝佛坐在轎里道︰「恕本座無禮。因近年常受外魔侵擾,致使賤體衰殘丑怪,未敢造次褻辱尊目。」

圖抻道︰「外魔是指巴蜀峨嵋派麼?據聞峨嵋玄門進擊南海,毀破貴教設立在普善島的主壇,教主身體受損,想必是池魚之災了。」此時金輪弟子擺好座椅,四護法依次坐下。如意仙道︰「大巫師所言無差。我們教主與本教興衰同體,為蜀地邪道欺壓多年,傷損積久成重,普善島佛難後愈發深沉了。」奧波耶道︰「幸而長生天庇佑,峨嵋邪道已遭滅頂之禍。我們各派同氣連枝,正該聯手共襄復興大業。」圖抻道︰「峨嵋遭禍我有耳聞,具體經過還請詳告。」摩尼珠微笑道︰「過會兒漢家朋友來聚,可請他們從詳講述。」

圖抻暗思「我拿金輪教主比池魚,言辭大不恭敬,他們居然還能和顏悅色的對談。看來金輪教運勢大衰,處處陪小心,以期我塞北強勢的援助。」微然一笑道︰「跟漢人呼朋稱友,可得多長個心眼。」揮手命粘罕︰「拿酒菜款待客人。」牛馬肉食早已治備。眾伙計前後奔忙,撤掉幾副座子,清除死尸血污,端盤擺碗開封酒壇。

稍頃,熱氣蒸騰的肉塊堆滿桌子,金輪眾僧揮動解手刀,一通狼吞虎咽。破泥閣風雅之所,霎時恍如妖魔啖食的洞窟。劉公公等人嚇破了膽,瘟雞似的縮進牆角。偶有伙計欺弱性發,走過時狠踢兩腳,他們都沒敢躲避叫痛。奧波耶嘆道︰「漢人凌壓各族日久,無怪遭人厭惡,此可謂一報還一報了。」摩尼珠笑指莊公子道︰「這個漢人倒特別,居然有幸與大巫師並肩挽手。」

適才接洽傳命,圖抻始終沒放開莊公子,聞言問道︰「這漢人是很特別,各位可看出他的來歷?」如意仙精于鑒相,定楮端詳道︰「頭頂微現五色龍雲,呵呵,兔崽子竟帶漢家京都的氣象。」他專修皮相邪道,外表潔淨內心穢濁,當著大巫師忍耐沒片刻,肚里粗惡又流于言表。

圖抻道︰「觀其顏色氣運,確是帝都之主。況有太監當僕從,身份也可判定了,」朝劉公公一努嘴。奧波耶正容道︰「大巫師入京城抓獲漢主,功果遠超貴方先賢,實在令人敬佩。」

圖抻笑道︰「謬贊了,漢家京都立太廟,建天地壇,暗具六乘龍氣護繞。諸般素為北地宗派忌避,百年中並無一位巫師入境,我豈能超越先輩,隨便跑到漢京里抓人?這漢人皇帝實是自己送上門來的。」說著略述事因。那莊公子腦門低垂,似睡非睡的眯著眼。眾人只當被巫師法力所困,其實是蠶妖**術解消未久,神倦意怠,昏沉沉渾不覺周遭變故。摩尼珠笑道︰「這叫做天意了,大巫師約我們在此會面,不想漢家天子竟自投羅網。」

奧波耶道︰「敢問大巫師如何處置?」圖抻道︰「我等聚會,皆因御天龍召集,要商議結盟並力之事。東瀛秘忍現今驅兵過海,意欲佔領中國。然而佔地容易奪心難,若沒收伏皇帝,中原官民勢將不斷反抗。我們手里攥著這張寶牌,倒可與御天龍交換些物事。」一直沉默的殊勝佛忽問道︰「你們想交換何物?」

圖抻道︰「瓦喇四部南下,將燕冀等地讓給我們作牧場。」反問道︰「金輪教世居西邊雪域,現今聯盟東北,也想佔據中原地域麼?」奧波耶笑道︰「敝教世代遠離紅塵,無意佔地封疆。」圖抻道︰「總歸有求取吧。」殊勝佛道︰「只求天下名山廢止異教,只設我金輪道場。」

蠶娘子悄聲道︰「好大胃口!北方蠻子到中原佔地盤,不過想放養牧馬討生活。金輪教竟要佔盡天下名山,讓佛寺道觀改信他們的歪理。擺明滅盡正道啊,御天龍真能幫他們辦到?」轉頭說︰「咱們算趕著了,各方勢力聚在這商量瓜分中原,老百姓要倒大霉啦,該怎麼辦才好?」放在半年前遇著此況,說不定她還幸災樂禍一番。但身處峨嵋玄門數日,多少染了點正氣,不覺也為蒼生的禍福擔憂。

龍百靈搖搖頭,實不願多想塵世爭擾,惟有「峨嵋玄門」等字眼入耳,心境方起波瀾,不由自主的寧神傾听。

兩方談論小半個時辰,反反復復均是試探誘哄之辭,虛多實少。門外雷雨漸歇,忽然快步走進兩名金輪教徒,咿哩嗚嚕的向教主稟報情勢。圖抻道︰「貴教行動謹密,附近設下很多崗哨吧。」摩尼珠笑道︰「遠涉異族之地,不得不如此…」听明探子所報,欣然道︰「我們的漢人盟友趕到了。」

才說時,外邊「噠噠」蹄響,五十多匹快馬疾馳到樓前。騎者落地拴韁,四護法迎入堂中,逐次向大巫師介紹︰這位是五台掌門何兆基,那位乃青城掌門周尚義,以及百花教首領召猛等等。圖抻兩眼朝上愛理不理的,陡然雙楮一翻,盯著其中一個穿道袍的老者,道︰「他是何人?怎麼身藏玄門真氣?」

那老者笑道︰「大巫師好眼力,貧道常生子,舊日曾于峨嵋玄門修煉。」微微欠身作禮。周尚義道︰「峨嵋亂塵不識賢良,驅逐常仙師離派。常仙師便邀青城派另立門戶,實已是我們這邊的人。」

樓上蠶娘子頭冒冷汗,連聲道︰「完蛋了完蛋了,玄門叛徒,道宗惡人,都在這兒扎堆湊伙,咱們這回是進了賊窩啦!」又听圖抻問詢︰「峨嵋派覆滅的情形,金輪護法說有些漢人知曉,就是指你幾位麼?能否告知一二?」眼瞧常生子氣靜神篤,修為實非等閑,口氣稍放緩和了些。

新進門的眾人依序落座。常生子道︰「今歲峨嵋山上那場斗法,貧道未曾親歷,詳情可請道宗掌門細述。」轉目看向何兆基。五台派經過上次峨嵋山血戰,傷亡極是慘重,到此已然人少勢弱。但畢竟曾是道宗首腦,听常生子一說,眾人目光自然聚到五台掌門身上。何兆基劍傷未愈,氣焰較先前大減,悶聲道︰「峨嵋派滅沒滅,我不曉得,我只看到峨嵋師尊已經死了。」圖抻道︰「峨嵋師尊?是那亂塵麼?」何兆基道︰「不是,換了個叫桃夭夭的少年。」周尚義插話︰「峨嵋派的新師尊桃夭夭,確實是死了,我們親眼看見他粉身碎骨。」

幾句問答好似炸雷連轟,龍百靈臉如白紙,霍地站起身來。蠶娘子驚嘆︰「桃夭夭!他死了?他有魔劍宇宙鋒還會死啊?…唉,小姐,你哪兒去?!」

一轉眼間,卻看龍百靈已快步走到樓下。

注1︰薩滿,中國古稱「珊蠻」,為北方流傳的原始宗教。

注2︰伊都恩絲,卡迪爾欽均是匈奴語音,意思與本綠色 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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