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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褪盡鉛華訴由衷4

第二天清晨早早起床,三人漱洗用飯,仍雇兩輛大車趕路。唐多多昨日濫飲,半途中宿酒發作,抱著腦袋打滾哭鬧,一會頭痛,一會作嘔,一會罵兩個笨蛋欺負他。弄得桃陸二人無所適從。車夫數次勒韁查看情勢。短短幾十里的路程,騾車走走停停,次日下午到了興文縣。陸寬下車買了大包糖果,將那些蜜餞,杏仁,糖豆,流水般塞進唐多多嘴里,慢慢才讓「小師兄」安靜下來。

桃夭夭捉妖心切,問明白露坪的方位,即刻動身前往。陸寬也想快點把事辦成,抱著唐多多相隨而行。三人往東走了七八里,陽關道變成黃泥路,地面愈漸崎嶇,回望來路,卻見半輪夕陽懨懨的垂掛天邊。

此刻已近酉時,暮色漸濃,路中時有回家的農民經過,看見桃夭夭他們微笑招呼,神態頗為隨和。桃夭夭暗自奇怪,對陸寬道︰「如果真有妖怪作祟,老百姓怎會這樣鎮定?遇到陌生人毫無戒備,有點蹊蹺啊!」

自從酒樓遇妖後,陸寬杯弓蛇影,看什麼人都象是妖精,凜然道︰「賢弟所慮極是,咱們要多加小心。」睜大眼東張西望,把唐多多舉到胸前。每當有人走來,立刻催促小師兄念「摩訶降魔咒」,念完往唐多多嘴里塞糖果作為獎勵。唐多多坐享甘飴,「降魔咒」難免念得偷工減料。

片刻間天黑了,前方燈火稀疏,零星散布著百十間草房,看來此處就是白露坪。桃夭夭走到村口的草屋前,輕叩柴扉,道聲打擾主人家,外鄉客懇求宿夜。

一位大娘打開柴門,胖乎乎的和顏悅色,將三人領進屋內。桃夭夭再三叨擾,大娘兩手在圍裙上揩了幾下,爽朗的笑道︰「誰還背著房子出門呢?你們讀書人恁般多禮。」一邊搬凳子請客人坐,一邊張羅晚飯。

桃夭夭輕扯陸寬袖子,悄聲道︰「雖說農家好客。但他們正受妖怪的侵害,怎能這般若無其事?其中必有緣故。」陸寬聞言緊張萬分,抱起唐多多對準大娘,輕輕拍他。這是「念咒」的暗號。唐多多早念煩了,嘟起嘴巴哼哼卿卿。

大娘見狀詫異,凝目打量唐多多,驚道︰「這孩子臉色好難看,吃了不干淨的東西麼?咦,你倆是他什麼人?」桃夭夭本想編個謊敷衍過去,轉念想起跟紅袖講的那番做人道理,沖口道︰「我們是峨嵋派弟子。我姓桃,他姓陸,小孩叫唐多多,是同門的師兄弟。」將近日的飲食見聞大致講了,至于狐妖作怪,紅袖拜主等事,料想驚世駭俗,也就略過不提。

大娘顯是普通農婦,對「峨嵋派」全不在意,皺眉道︰「給小小孩兒喝白酒!有這樣帶孩子的嗎?你們作師兄的真是胡來,還給糖吃,等著罷,夜里不吐得昏天黑地才快!」滿臉嗔怪,若是熟稔的子佷輩,只怕當場便要責罵。

唐多多嘴巴微扁,一副受盡委屈的樣子,伸開手臂叫道︰「女乃女乃,要抱抱……」

大娘更是憐惜,模了模孩子的腦門,道︰「乖孫兒,你兩個哥哥做事馬虎,不理他們,女乃女乃自個兒疼你!」喚出兩個蓬頭少年,吩咐去溪邊摘些藤根,野菊,牛蒡來,煮熱了當作化食的藥湯。兩少年領諾出門,頃刻回轉灶房,將草藥放進米湯里煮,隨後端了摻糠的干飯,就著半壺苦丁茶,蹲在堂屋的牆角邊吃喝。鄉村少年不拘禮節,也不理會外客,自顧自的談笑。

又過一陣,大娘的兒子從田間回來,見家中有客,連忙抹桌子擺飯,招呼桃陸二人就座。交談中得知男子叫張富順,原籍陝西綏德,八年前逃荒入川,因見當地風調雨順,民風淳厚,遂全家定居于此。桃夭夭稱其為「張大叔」,彎腰作揖,多謝主人家熱情款待。

張大叔笑道︰「算起來我家也是外鄉人,常年受鄉鄰們關照,大家可沒計較報恩。再說鄉下窮地方逢年過節才有肉吃。幾碗粗糠填肚子,哪里值得道謝?小哥莫客氣。」

談話間,大娘端來大盆菜湯,熱騰騰的白氣從盆中冒起。草屋暖意融融。桃夭夭捧起碗筷,低頭扒拉飯粒,瞥見門檻上蹲著一個清瘦老漢,正探頭探腦的朝里張望。

此刻正值深秋,黃昏的濕氣陰冷刺骨,而那老漢只穿小褂,兩條胳膊赤精。桃夭夭暗自留意,看他右手握成拳頭,左手從中掏出兩顆干胡豆,扔進嘴里咬的「嘎崩」響。桃夭夭微感吃驚,尋思老者白發蒼蒼,容顏衰邁,而牙齒堅硬賽似壯年人。一念未幾,門外「撲簌」飛來三只鴿子,跳上老漢膝頭,輕啄他嘴唇間嚼碎的豆屑。

張大叔忙道︰「他是此間村長許老爹,打鐵的鐵匠,渾身比鐵板還硬實,閑時喜歡養些禽鳥,待人最是和善。許老爹,吃過沒有?特意來瞧兩位小哥的麼?」許老爹哼了兩聲,並不應答,眼光只在桃夭夭身上轉悠。

這時大娘端著碗走近桌旁,呼喝兩個孫子︰「老大,老二!傻愣著干麼?那小孩的藥熬好了,照料他喝藥!」

唐多多最怕生病吃藥,耳聞言語不對,晃晃腦袋要使出隱身法術。大娘算定頑童耍滑頭,向旁邊使個眼色,老大老二左右按住。眼看灌藥勢成必然,唐多多只顧拼命掙扎,殺豬似的叫嚷,兩只小手亂抓亂扯。大娘有點不耐煩了,轉頭對桃夭夭道︰「喂,你們當哥的,也來幫把手啊。」

桃夭夭應聲靠近凳子,正待扳住唐多多的肩頭,不防被他一把抓扯腰間。行囊扯開,里面的東西掉落地面,只見衣物,干糧,銅錢諸般零碎中間,一朵藍色小花隨風抖瑟。

那老漢霍地起身,喝道︰「凌波的‘移星茱’,你們真是峨嵋弟子!」

桃夭夭經他這麼一喊,記起小花是凌波大師姐所贈,給村長的信物,原來花名如此怪異。再看花朵已摘下數日,仍然顏色鮮麗,枝條蔥女敕挺直。

老者緩緩走進屋中,蹲身拾起小花,神色既淒傷又興奮,端詳半晌,將小花塞進口中,鼓腮嚼了幾嚼,「咕隆」一下吞咽落肚。

陸寬心頭發毛,道︰「他……他怎麼吃花啊?」

老漢縱聲長笑,又叫道︰「好,好啊!塵霜半世功與過,換來三日舊容顏!」嗓音宏亮如打雷,震得屋梁「簌簌」落灰。幾只鴿子察覺異樣,一齊振翅驚飛。老漢邁步追出,輕飄飄的宛如乘風踏雲。屋里的人不約而同沖到門口,抬頭仰望,月色中黑影飄忽,那老漢騰空飛行,東一抓,西一模,將三只鴿子盡數攬進懷中。

眾人驚駭莫名。唐多多亮開嗓門,沖著老者大念「摩訶降魔咒」。老漢步態輕靈,從空中徑直走向草屋,道︰「很久沒听到降魔咒了,想當初,還是我教會凌波念的。」撫模懷中鴿子,嘆息道︰「蒙鳩野性未除,差點被驚了魂。只怪我性急,當著凡人服食仙草。」

桃夭夭听他提到「蒙鳩」,心念微動,定楮凝視那「鴿子」,發現羽毛潔白瑩潤如錦緞,腦中閃過《荀子》里的文字「南方有鳥曰蒙鳩,以羽為巢…….風至苕折,卵破子死。」又記起北宋黃庭堅感懷孤苦,所作《獨宿》詩有雲「永懷玉樹埋塵土,何異蒙鳩掛葦苕。」暗思蒙鳩生性怪異春天以羽毛築巢,秋天必被大風吹壞,年年復復,永無悔意,正是命運多舛的不祥之物,怎麼還有人精心飼養?再念及蒙鳩「無家可歸」的結局,桃夭夭惻然傷感,只覺許老爹淒冷的笑聲中,包藏著許多辛酸。

張富順顫聲道︰「許老……老爹,你,你會騰雲駕霧,你是神仙嗎?」許老爹走到草屋前,燈光照亮他的臉,只見面容依稀,神采煥發,皺紋與白發蕩然無存,哪是什麼「老爹」,分明是個三十多歲的精壯漢子!

這時村里狗吠四起,各家點燈開門,探看這邊的動靜。「許老爹」喊道︰「我在張富順這兒招待外客,沒什麼大事。大伙兒歇了吧,明天早起干活。」眾農戶耳聞村長發話,都放了心,轉身回家睡覺。許老爹拉了眾人進屋,關好了房門,鄭重道︰「富順,今夜的事千萬別跟鄉親們講,否則白露坪再無寧日,你們也休想安穩過活。」

張家四口人瞠目結舌,只是點頭。桃夭夭憋了滿月復的疑問,忍不住道︰「許……許前輩,你跟峨嵋派有關系麼?」

「許老爹」慘然一笑,道︰「不錯,我真名叫許青鉉,早先是峨嵋馭獸門首徒,如今是峨嵋派的棄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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